2.

    程愫弋背着冰鞋包出现在了门口。

    人很多。她下意识回避投射过来的目光,有些迷茫地小步穿过人流。同时,程愫弋悄悄观察着周围。她终于看见了吴萍。

    吴萍的旁边站着一个一身黑的青年——远远看上去就很高——正靠在冰场的围栏上。青年隔着流动的人群望向她。

    程愫弋的耳机里刚刚放完了歌剧图兰朵的经典片段《今夜无人入睡》,在短暂的沉默后跳到了下一首。《伍德科克之家》,是一部电影的配乐。或许正因为此,她甚至没有来得及避开他的目光,就这么对视上了。

    吴萍看着两人,心中隐隐觉得有戏。她积极地对着远处的少女招手,少女便忽然反应过来,一路顺着围栏跑到了她的身后。

    “吴教练。”程愫弋摘去了耳机放进口袋,垂下的手紧攥着冰鞋包的提带。“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就是想问问你今后的打算。”吴萍用长辈关心晚辈的口吻与她闲聊,“毕竟小姜跟我提前打了招呼,我跟他交情不浅。”

    而就在刚刚,江愉的目光顺着少女行走的轨迹画出了一个完满的弧度。极为罕见地,他格外出神地垂眸盯着那张脸许久,直到吴萍开口后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程愫弋莫名有些紧张,或许是因为那个青年放在男子单人滑里明显过头的身高刚好挡住了光线,笼下了一片让她焦虑不安的阴影。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青年缓缓滑行着离开了原地。留下冰刀摩擦过冰面发出的清脆声响。

    “我今后的打算吗?”程愫弋心中松了口气,“升组后应该会继续女单吧。”虽说如此,她却很没有底气地耷拉下眼帘,原本便容易显得轻盈易碎的面孔更加的苍白,像是要溶化一般。

    吴萍对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程愫弋,你现在的身体状况真的适合继续女单吗?”

    “......”

    “程璐对你的训练力道,还有你自己的训练强度,都能从你身上的伤病看出来。脚踝算严重的了,不单单是脚踝吧?”

    “腿和背有一点。还行,不是特别严重。”

    “十五岁升组,你能滑到多少岁呢?”吴萍心下叹息,嘴上却冷静到几乎有些咄咄逼人了。“十七岁?十八岁?二十岁?你有喘口气休息的时间吗?”

    程愫弋没说话。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有些发麻,但说话的时候心神却出乎意料的坚定。“太早了,我还想多滑几年。”她微微低着头,“我不想......不想就这么结束。”

    齐医生前不久的嘱托在耳边回响。“你目前的状态,看着很让人可惜”。

    程愫弋蓦地抬起头。吴萍对于少女存在真挚的惋惜,而那比起母亲更加直白关切的目光让程愫弋隐隐感到了哽咽。但她最终也只是任由眼眶泛起浅浅的红,有些不服输般忍耐着躲避的欲望与她对视。

    “想过来滑双人吗?”

    那句话使得程愫弋的表情变得空白。估计是完全没想过了。吴萍心下一凉。尽管如此,吴萍还是准备尽一尽人事。

    “明天下午三点。”她说,“如果你有这方面意愿的话,明天下午可以过来。我可以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就当是试一试,一个月、两个月。到时候看看情况。你要是想来,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你也别担心伤病了,毕竟在没必要损失身体机能的地方折磨人,那不人道,肯定得休息。”吴萍暗暗讽刺了两句程璐。

    程愫弋回答的声音有些迟钝。“……我会认真考虑的。”

    -

    双人滑。

    母亲和曾经被成为“父亲”的男人过去是双人滑的搭档,因此母亲才会这么反感双人滑。“双人滑是男单女单的垃圾场。”她甚至很不客气地如是告诉年幼的程愫弋。

    她曾经短暂地相信过这句话,因为那时程愫弋将自己的观念形成交给了母亲。直到她看到了母亲曾经的短节目和自由滑。

    那是一个谎言。创下辉煌战绩,在奥运会上夺得冠军的母亲是那么快乐地接过花束,再向镜头展现金牌。

    后来,程愫弋保留了观念领域的自我,却将爱与恨彻底交给了她。

    “到时候,我会在这里等你半个小时。”吴萍看到程愫弋脸上并没有显现出反感,更多的是一种复杂又茫然的无措。她给出了新的选择和道路,问题是程愫弋会不会考虑。

    如果她愿意继续被程璐粗暴地操控着往前走的话,估计就不会来了。吴萍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叹息出声。

    身旁由远及近传来江愉滑行的声音。他停在了吴萍的身侧,似乎也在安静注视着少女离开的背影。

    “你什么想法?”

    “我没有想法,吴教练。”江愉回答道。

    “你不争取一下?人都到门口了!”

    青年笑了笑。“这不是我能左右的事。”而他也不该左右。”

    -

    程愫弋下了出租车走到公寓楼下,看到窗户晕开了团簇起来的橘黄色灯光,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这种紧张延续着,直到她手忙脚乱勉强将钥匙插入锁内,而母亲在那之后开了门达到了顶峰。

    女人像是凝固的、依稀掉了漆的神像。程愫弋几乎是被本能支配着进了屋,听到身后传来了沉闷的关门声。她不知道该如何交待自己的这一天,无论是伤病方面的嘱托,还是吴萍的建议。

    “我刚刚——”

    “你的4T是怎么回事?还有4Lz。一个GOE负,一个GOE是0。你就交给我这种完成度。”

    程璐打断了她。

    现在的她并不关心程愫弋去了哪里——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征兆。那一瞬间,程愫弋像是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囚徒般僵在了原地,看着女人坐到了沙发上。她的身上还穿着运动服,估计是刚从冰场回来。

    可程愫弋并没有去。她在僵硬之余,浑身开始变得冰冷。那冰冷几乎要抽走她身躯里仅存的气力。

    她的质问和往常不同,似乎不再是为了得到答案了。

    “我......是因为......”程愫弋骤然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挽救的理由。分数是死的,并且由活着的人造成了这一切。

    “你的四周跳问题很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程璐失去了耐心。她的目光开始在程愫弋的脚踝上流连。少女的身体状况负担不起她如今的训练量,以及程璐寄予的期望。她被建议减少训练量,从此日常训练和休息交错进行。

    “我可以继续练。”程愫弋几乎是有些迫切地开口,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脸上渗开了一片不自然的绯红。只是当理智回笼后,她的语气明显弱了很多,几乎轻不可闻。“我可以一直练到跟以前一样,我还能比以前更好。”

    您会满意的。她恳求般地看了一眼程璐,然后低下了头。

    程璐站起身来。“你跟我来。”她拿起钥匙开了门,俨然是要程愫弋现在就给出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

    她们一前一后走下楼梯。

    冰场。誓言就在冰场上。程愫弋看着冰场上交错蜿蜒的滑痕,换上了冰鞋缓缓滑入。

    没有任何交待,程璐放了这个赛季自由滑的音乐《天鹅之死》,然后抱臂站在挡板外。程愫弋回头,几乎是有些无助地看着女人。她要少女几近完美地呈现一遍自由滑,用足以打动她的完成度,将失败轻描淡写地碾个粉碎。

    但她想要看的不是自己对曲目的演绎,那不重要,至少现在不重要。程愫弋心知肚明。她要看的是高飘远的跳跃,她要看她的四周跳和3A完成得怎么样。

    几乎是助滑了大半个场起跳的3Lo,落下时踉跄了一下,但总体还算稳当。程愫弋从音乐响起的那一刻便活在惶惶的计算和衡量之中。

    3F+3T的组合摔倒了。程愫弋虽然争取了片刻的喘息,但已经失去了大半的侥幸心理。

    3Lz+3Lo,程愫弋以牺牲用刃和偷周这种不光彩的手段依旧没能完全稳住,甚至摔得更加实在。她立刻爬起来。

    躬身转。在旋转的世界里,程愫弋看见母亲像是不忍卒看般皱起了眉。她甚至对少女目前的状态表露出了吃惊。

    丢得太快了。母亲一定是在这么想。她怎么连三周跳都跳成这个样子。

    而阿克塞尔三周跳的糟糕程度甚至远超程愫弋训练中第一次的尝试,糟糕到变成了1A。程愫弋的3A在四周跳出现之前都是她的招牌,而从第一次成功到运用在冰场上,程愫弋从来都没有失败过,瑕疵都很难找寻。尽管从不会到第一次成功,这中间的过程异常的艰辛与痛苦。

    下面是编排步法。

    濒死的天鹅在湖畔徘徊,从平静的湖面上看出了自己鲜血淋漓、纯白羽毛被肮脏血污浸染的模样。凄然,但是丑陋。

    4T。完全失败的4T。她整个人摔倒在冰面上,几乎是愣住了般没有及时爬起来。然而音乐已经由程璐截断。程愫弋甚至没有机会完成之后的4Lz,因为这个4T已经糟糕到不需要她来补证。

    应该说到现在为止,一切都非常糟糕。

    程愫弋滑向冰场的边缘,眼眶里的眼泪几乎要随着高速滑行的冷风滚落。“我可以正常升组,参加世锦赛。”程愫弋试图从那张与往常冷硬得没什么不同的脸上看到些什么——哪怕是一丝的惋惜、可怜,一丝柔和得符合教练之外母亲身份的情绪都好。她只需要点滴的宽容,支撑着她有勇气面对接下来充满未知的未来。

    “……只要修整一段时间就好。”她看着挡板后的女人,竭尽全力不让那眼泪从眼眶滚落。“我也可以同时参加青年组和成年组的竞争......”

    程璐看着她半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程愫弋抓着围栏,沿着冰场的边缘滑行。她想多叫几声妈妈,然而女人只是嫌恶地远离了她,然后推开了门。

    脚踝真的很疼。齐医生明明才嘱咐过她,这几天不能进行难度过高的跳跃,她却还是跳了。简直就像是在自毁前程。

    她的眼眶是干涸的,没有泪,仿佛脚踝处如影随形的钝痛感在沉默地抽泣。

    程愫弋知道晚上还得吃饭。“……我不能得厌食症。我要吃饭。”她自言自语着离开冰场,坐在椅子上独自脱着冰鞋,边脱边告诉自己。然而脱到一半,程愫弋就弯着腰干呕起来。

    她总能从母亲冷硬的脸上捕捉到些许不同点,或许是出于心理暗示,或许她真的会在某个时刻对少女流露出赞赏之情。程愫弋只知道分为“还算满意”和“很不满意”两部分。

    她已经习惯滑完一首短节目或是自由滑后立马抬头,望向场外的母亲,于是便忽略了落在冰场上的花与玩偶。尽管她曾经因为这些肯定与赞誉无比欣喜,但她此刻更需要别的。

    程愫弋看着布满冷汗的手心。乐观地换一种说法就是,她“自由”了。少女终于尝试从口袋里摸出胃药,颤抖着倒出药片。药片仿佛失去了味道。

    虽然这种自由更像是一种不得已的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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