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兰花(十二)

    宋珠珍是五陆诞生以来最具修仙天赋的奇女子,她对这个世界的见闻远不如无数次周游四海的缥缈二宗主,却有能力凭借书上的知识、自身的经历,独创出颇具成效的剑法、医术、仙法、驭灵术等等。比如,她从未见过狱都,仅仅是与狱都五大护法的交手中推算出“地狱火”的存在,并慢慢地从中摸索解救之法。

    当然,没有人从狱都活着出来,自然没有人知道“地狱火”的真实性以及这个药方的效果,后人便无从加以评判。

    “这绝对是五陆最神奇的药方。”司空星辰对此做出了评价。

    宋伊雯轻轻地凑近床边,看着司空星辰与容夜晓思轮流替知风把脉,二人都对目前所有人都毫发无伤的结果感到震撼。在叶知风吃下药前,他们都做好了打一场硬战的准备,谁都没想到一切发生得如此的平静,叶知风没有魔化暴走、没有重伤吐血,甚至连一滴汗都没有流下,只是静静地闭上双眼瘫倒在地。

    “知风少侠的体内还残有余毒,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每天需服食一颗......”容夜晓思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个药就叫‘水墨兰花’吧?”

    “很适合。”杏南音在山脚下辅助李宜宁一同为墨兰阁施展结界,刚忙完回来便靠在门边说道。

    “这瓶‘水墨兰花’含雪兰较少,与知风少侠刚刚服下的那颗药相比,药力相对较轻,不会造成太大的身体负担。”容夜晓思把递给伊雯,示意她来督促知风吃药。

    “可是他怎么还不醒呢?”锦年高扬的辫子低垂着,担心地问道。

    “‘地狱火’给他的肉身带来很大伤害,身体机能强制进入睡眠休养。让他睡一觉吧。”

    容夜晓思说完门外来了个弟子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她脸色低沉下来,对着锦年说道:“七大仙门最长寿的前辈,陆晚莲遇害仙逝了。”

    锦年跟随陆婉生的这些年时常受到陆晚莲前辈的照顾,她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以为墨兰阁一连串的遭遇已经让她流光了眼泪,没想到此刻泪水还能从眼角迸发出来。

    司空星辰瞥了一眼心不在焉的伊雯,对着锦年说道:“你跟南音青词他们先回缥缈。我跟伊雯在这就可以了。”

    锦年点点头,随周青词一起回房收拾东西准备返程。她要尽快回去安慰她的小姐。

    容夜晓思见他们都走了,提起篮子便告退回药房去了。

    屋内只剩司空星辰和宋伊雯,还有沉睡的叶知风。司空星辰盯着她问道:“在北国发生什么事了?”

    “唔......”伊雯知道自己瞒不过师父,坦白道:“我替北国国王杀了一只狐妖,那只狐妖临死前对我使用了预知之术。”

    “言真?”

    言真是一种能够预见未来的法术,能力越强的人能够预见的事物便越久远、越广阔,而修炼言真术到了一定境界的人,会不受自身控制,没有规则地窥探未来。因为预见之事,无力改变,有些人自然而然地把言真术归类为禁术,并禁止别人对自己使用。

    “预见了自己死亡时的场景?”司空星辰难得地露出认真的神情。

    “我会在某年某月某日某一瞬间,为木头而死。”

    “这正是师父担心的。他是救世主,必定经历常人所不能承受的万千磨难,你没有救世的能力,怎么去帮他抵挡来之不尽的劫数?”

    司空星辰得不到回应,叹了口气,说道:“为了他,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下了多大的祸?是,能帮他挡劫的只有叶秋歌,可是叶秋歌对我们来说就是最不稳定的劫。”

    伊雯咬着嘴唇,努力把眼泪困在眼眶内,司空星辰看着心疼,安慰道:“还好这次伊夜没事,他不会怪你的。回去跟师父乖乖地认个错,然后把试补考了......至于你们今后要保持什么样的距离,你自己决定。”

    “师父!”伊雯委屈巴巴地拖着司空星辰的衣角,他无奈地点点头道:“是是是,我不会把言真的事告诉任何人。”

    司空星辰有时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纵这个徒弟了,不过转念又想,他不纵她,伊夜会纵她,俞长老会纵她,宁师叔会纵她,就连他师父其实也在纵着她。

    玉林私塾正门出来是一条两米宽的街道,两边聚集着不少小商贩子,叶知风蹲在门口外的台阶上,听着嘈杂的吆喝声,望着往来纷纷的行人,心里空落落的。他扭头向左看,旁边正坐着一个唉声叹气的人,仔细一瞧,样貌竟与自己生的一模一样。

    知风身子往后挪了几下,吃惊地问道:“你、你、你是谁!”

    “我是你啊。”眼前的人面对着他,眼里抹着一层暗淡的灰,“我是你的黑暗面。”

    “黑暗面?”

    “嗯。我是敏感的你,怯弱的你,偏执的你,悲观、消极的你。我是你身上一切不好的念头的化身。”

    “你是.......我?”

    知风靠近面前的人,伸手抚摸他的五官、臂膀,这个人明明长得跟自己一样,却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是那样的让人难以靠近,下垂的眼睑流露出对死亡的渴望。

    他是我.......

    知风望着过路的行人,街道上热闹非凡,生气勃勃,而他却是那么的孤独,仿佛他不属于这,不属于这个世界.......绝望的想法一点一点涌入他的脑海,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又转过脸去看那个哀伤的自己。

    “这是哪?”

    “这是狱都。”

    知风惊吓地站起身来,原地转圈地观察着四周,“狱都?不,狱都不是这样的......”

    虽然他没有清楚地记住狱都内部的环境,但是他记得骷髅从高处往下掉、撞击着其他骨头的清脆响声,记得死去多年的人化成尸水后的腐臭味,他能感受到无数亡魂得不到超度、只能在黑暗中四处游荡的迷惘与怨念。他想,那里一定有着堆积成山的尸骨,遍地流淌着浓到发黑的尸水,随处飘荡着若隐若现的奇形怪状的妖魔,这是滋养妖魔的圣地,也是终结生命的坟地。

    “狱都是无形的。或者应该说,每个人心中最恐惧的环境就是狱都。而这里,就是你的狱都。”他抬起沉重的眼睑,说道:“你现在有一个机会,杀了我。”

    “杀了......你?”

    “对。消灭你的脆弱,便能所向披靡。”

    知风沉默许久,真挚地望着他,靠近他,说道:“不。”

    “为什么?杀了我,你便不再怕鬼。杀了我,你便不会自卑。杀了我,你便......”

    “我便不再是我。”知风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慢慢地握紧他的手,“你是我啊。”

    “你只有现在这个机会能杀我。”他感受到知风手中传来的力量,再次发问:“你确定要放弃成为一个至纯至善的人吗?”

    “嗯。”

    知风感受到他往自己体内流窜的力量,他在慢慢变淡,淡到知风还没有看清他脸上的微笑,只听见他那微弱的声音漂浮在空中:“恭喜你。成为至纯至善之人。”

    你将拥有一份力量,一份消灭世间诸恶的力量。

    玉林私塾的一砖一瓦跟着消散,知风睁开眼,看见木制的床板,转头看到趴在床头睡着的伊雯,司空星辰与他对视着。

    知风伸出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爬起来对着司空星辰说道:“我好像有点不一样.......”

    “是哪里不舒服吗?”

    司空星辰轻声询问,惊醒了宋伊雯,她抓着知风的肩膀问道:“哪不舒服?”

    “没有没有。我感觉有一股暖流在我的体内流淌着。我想去试验一下。”

    知风带着疑惑来到破损的竹珍斋,傍晚的黄晕撒在断折的大榕树上,像一位披着黄金战甲的将士瘫倒在沙场上。他把手放在树根上,黄晕化作点点金光,照耀着整座墨兰山,大榕树断节出生出新的枝干,连接住靠倒在山腰上的另一半躯干,用力地将其扶起,一棵饱经风霜的千年榕树再一次焕发新生,直挺挺地耸立在墨兰山上。

    跟在知风身后的司空星辰和宋伊雯都惊呆了,这阵骚动引来不少墨兰阁子弟前来围观,李宜宁闻声而来,见来人越来越多,便静静地消失在人海之中。

    突然有人大呼:“这就是救世主啊!”

    接着一群人跟着呼喊:“救世主!救世主!救世主!”

    声浪越来越大,淹没了雁群飞过的鸣叫声。

    知风回过神来,看见空旷的庭院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有一人站出来中止众人的呼声,他佝偻着身躯,倚靠在轮椅上,容夜晓思推着他向知风走去。

    “左掌门。”

    “我已经不是掌门了,你可以同其他人一样,称我为夫子。”左丘子眼含泪光,激动地说道:“感谢知风少侠这次替墨兰阁解决了一场灭顶之灾,老夫与所有弟子不胜感激!他日若有需求,我们墨兰阁上下都愿为你效劳。”

    “夫子客气了,我才是要谢谢你们,谢谢容夜......前辈?帮我驱除体内的邪毒。”

    容夜晓思带着白色面纱,能隐约瞧见她脸上淡淡的微笑,“不过分内之事。若知风少侠真想答谢这次恩情,请为天下黎民百姓诛杀金魔,以告慰这次无辜惨死的墨兰阁弟兄。”

    知风重重地点了点头,对着聚集在庭院的人承诺道:“我叶知风将以诛杀世间诸恶为己任,愿所有枉死的同胞能够安息。”

    “救世主!救世主!救世主!”

    宋伊雯看着不远处的他,光芒万丈,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他们的距离,她再也无法伸手触碰到他。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的啊,在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中,必定有他的一席之位,而她不过是注入长河中不见经传的一滴水珠。

    风吹过墨兰山,带走硝烟,留下红红绿绿的花草树木。在暗处窥探的那双蛇目缓缓闭上,似乎在等待着正面冲突的到来。

    风之神的第一个大劫在这里告一段落,司空星辰没有久留,即刻带着知风和伊雯返回缥缈之境。叶知风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危险等待着他,一场蓄谋已久的狱都降世计划逐渐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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