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见

    燕王军一旦穿越宗庙,结局无论输赢,他李怀璟身上都得背上□□祖宗的罪名。

    即便全歼叛军,来日太极殿论功行赏,李怀璟都免不了面对群臣的口诛笔伐。

    李怀璟未置可否,他在等沈鹤亭还能给出什么价。

    “殿下也知道,我对建功立业并无渴望,现在只想亲自斩下花从文首级,告慰我父兄亡魂而已。”沈鹤亭靠在椅背,右手随意搭在扶手上,昏黄烛光下,他手腕上那根由花纭青丝编制而成的手绳被白皮肤衬得格外乌黑。

    沈鹤亭将银簪推向李怀璟:“若一战可胜,您燕王殿下占头功。”

    李怀璟凝视那根簪,听出了“头功”之后的弦外之音。

    有军功,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登上朝堂,过去低眉顺眼看别人脸色的日子定是一去不复返了。

    至于李怀玉,又能奈他如何?花纭日后定要清缴紫英,左来右去绕不开摄政王府,只要自己顺风一推,何尝不能将其取而代之?

    有军队有军功,弘治那道不准他入京的遗诏,不就是一张废纸?那他一直孜孜渴求的一切,不就自然而然地到来了?

    沈鹤亭乜视李怀璟的杏眼,道:“如今鄞都朝堂被废相扰得鸡飞狗跳,新相又是个荒唐无道的商人,就算恢复秩序的代价是宗庙坍塌,那群被压抑良久的大臣,还会有多少力气对付你?”

    李怀璟单手托着下巴,将那根银簪放在地图上正北的方向,而尖端指向宗庙南方的英雄林。

    沈鹤亭唇边勾了勾笑意,继续说:“何况花蒲两家论罪之后,朝堂免不了一次大清洗。待到殿试结束,届时会有一批摆脱世家控制的新人上朝。他们可不是老迂腐,自然拎得清殿下的功过。真的不考虑吗,燕王殿下?”

    “那你呢?”李怀璟将皮球踢给沈鹤亭,“杀了花从文,将本王推上去,你会去哪呢?”

    沈鹤亭的笑意慢慢消失了,李怀璟问了一个好问题。其实在李怀璟来之前,沈鹤亭从未想过一旦赢了花从文,以后他将何去何从——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还有命活到大业成就的一刻。

    让他如今再想,沈鹤亭也不敢奢望完完全全、好像一切都没发生的少年时代。

    沈鹤亭迟钝地摇摇头,凝滞半晌才说:“……大概会回家,做萧旻。”

    “太后也会跟你走吗?”李怀璟低声道。

    沈鹤亭继续摇头:“不会。”

    听到这个答案,李怀璟心里五味杂陈。

    他或许该高兴,自己即将熬过权宦时代的落幕、迎来属于他李十一的高||潮,但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因为沈鹤亭会离开鄞都,好不容易把所有的路都铺平,却不会再陪他们走下去了。

    李怀璟真真切切地拿他当手足兄弟,可沈鹤亭不会再陪他并肩作战了。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沈鹤亭亦沉在适才他给李怀璟的回答中缓不过神。

    李怀璟抽抽鼻子,声音没甚底气:“本王从北向南走,打花从文的背。那正面呢……”

    “我还剩八万禁军,”沈鹤亭手指了一条路线,“将从正面与之交手。”

    李怀璟心道沈鹤亭这是要夹缝中求生机:“前有狼后有虎,你扛得住吗?”

    “楚王……大概不会在这时候向我发难,”沈鹤亭终于说出他们一直避而不谈的名字,“他至少不应该跟着花从文一起折磨我。”

    李怀璟品出点特别的意味,咂摸两下估计还是自己心思太脏、看什么都是脏的——沈鹤亭活得那么干净,出淤泥而不染的,总不会跟那种人纠缠。大抵是俩人有过什么交情,不便跟自己说而已。

    “那就好,”李怀璟将椅子往桌边拉,打起精神,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沈鹤亭思忖半晌,道:“第一场春雨到来之时。”

    等燕王军就位,他重新编排好禁军,处理掉李怀玉安排进来的老鼠屎,恰是鄞都一场春雨到来的时日。他要让萧旻的十七岁,在最美好的季节开始。

    “春天啊……”沈鹤亭望向窗外,初晨的天光蒙着曾雾气,远处有鸡鸣投进笙乐偃旗息鼓的百花楼,他凤眸微怔,“万物苏醒,改天换地的好时节。”

    无论是花从文还是沈鹤亭,他们的斗争他们的辉煌,就快要谢幕了。

    忽然“咕噜”两声,打断了沈某人的伤春悲秋。

    “殿下饿了?”沈鹤亭笑道,“出营时未用膳么?”

    李怀璟颇为尴尬:“也不知道深更半夜给本王传信说要百花楼一叙,京畿到鄞都跑马要一个时辰诶!到点了能不饿吗……”

    沈鹤亭哼笑,扯了扯身后的铃铛,不一会就有小厮敲门,问他们有何吩咐。

    李怀璟刚要张嘴,沈鹤亭给他个手势拦了下来,对小厮说:“传早膳,再告诉向妈妈,今日咱家有贵客,让手下人都仔细些。”

    看他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来百花楼,李怀璟啧啧两声道:“不是吧沈老板,就一顿早饭而已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沈鹤亭笑道:“知道殿下来一次不容易,可不得伺候好了?”

    李怀璟卷起袖管,就准备上菜开吃了:“得!本王就恭敬不如从命,看看沈老板都准备了什么山珍海味。”

    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三声响,便有端着鎏金托盘的小厮鱼贯而入,他们有条不紊地将早膳排布在桌上,给沈李二人面前各放了一副碗筷。

    李怀璟眼都看直了,百花楼早膳就赛过御膳房的水平!清炖乌鸡、莼菜牛肉羹、蟹粉小笼包、酥皮蛤蜊汤……

    香喷喷地摆他面前,给这位十五岁就抱孩子浪迹天涯、二十岁还穷得叮当响、最近半年不是行军打仗就是爬冰卧雪、其实还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十一殿下瞧得直咽口水。

    “本王动筷儿啦,”李怀璟徒手抓了两只小笼包,囫囵个地往嘴里填。可着解饱的粮食跟肉一顿吃,给胃里打了扎实底儿,才缓下咀嚼速,细嚼慢咽品鉴汤与菜的味道。

    吃饱了才反应过来,百花楼的老鸨一直候在旁边。

    “什么意思?”李怀璟见老鸨一脸笑意。

    沈鹤亭给她打了个手势,向妈妈就抱着两沓画册踱到李怀璟身边,跪下来将画册举到李怀璟手边。

    “某些寻常颜色就别抬到殿下面前显眼了,”她手上的画册都被恩客盘得字儿都模糊了,沈鹤亭剜了向妈妈一眼,“连咱家的贵客都要敷衍,向,你胆子不小。”

    挨了沈鹤亭骂,向妈妈面露难色,连忙认错道“都是小的不好”,可就是不把沈鹤亭想要的那本画册呈上来。

    其实她心里也嘀咕,毕竟哪头都得罪不起,但瞧着李怀璟面善,待会沈鹤亭就算拔刀,也能稍微拦着些。

    沈鹤亭危险得眯起眼,向妈妈感觉脊背都快被他刺穿了,一直低着头,端画册的手都开始抖。

    李怀璟不明所以地看他们打哑谜,而且沈鹤亭似乎非常生气。他赶紧出来打圆场,随手拾起最上面那本表面苏绣的册子,翻开之前还开玩笑地说:“哎呦这是什么册子?都快吃饱了还点菜啊……”

    然后打开第一页,李怀璟的笑就慢慢消失,尴尬的弧度僵硬在嘴角。

    他把画册抬高,凑近了去看上面的字,他就跟大漠的人第一次见到海一般震惊,估计幼时读书都没那么认真,捏着画册边缘,眉头紧皱表情五光十色的怪。

    沈鹤亭咬咬后槽牙,不爽地捞起茶盏一仰而尽。

    “百花楼不愧是鄞都第一,”李怀璟将画册合上,双手搭在膝盖上略显拘谨,朝沈鹤亭笑得可清纯,“大早晨的……吃,吃点清淡的吧。”

    “那是自然,”沈鹤亭转头就对向妈妈冷下脸,“就你这些不干不净的虾兵蟹将,伺候伺候外面那些脑满肥肠的男人刚好,当着咱家的面怎么敢递到殿下面前?”

    向妈妈赔笑:“掌印啊,现在这个时辰不对,姑娘跟倌儿们都伺候着。不过殿下要清淡些,楼里的琴姬歌姬还都成的。”

    沈鹤亭侧目盯着向妈妈唇边那颗长毛的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竟笑了出来:“向,你真当咱家是甩手掌柜?那些确实都有常客,现在也没到送客的时辰,但咱家记得不错,应该还有三位吧?毕竟他们的主子都跟花从文跑了,没银子供养咱家的花魁了。”

    向妈妈跪在了沈鹤亭脚边,借身体挡住他去路:“沉璧姑娘来了月事,恐怕不能……”

    话都没听完,沈鹤亭手中的茶盏就被他抛在桌上,神情阴鸷脸色非常不好。

    听到这,李怀璟算是明白沈鹤亭在气什么。

    看似是嫌弃老鸨推荐的姑娘不好,实则是沈鹤亭发现向妈妈故意将百花楼花魁名册藏起来。除去一位告假的姑娘,应该还有两位没了金主、按理来说随时能出来伺候的花魁。

    向妈妈却避而不谈,她在为他们掩盖什么?

    正值多事之秋,沈鹤亭已经被摄政王背刺,他怎么能忍手下人再背叛自己?

    他不再多废话,直接起身越过挡路的向妈妈,朝包厢外走去,他要亲自去探个究竟。

    李怀璟亦随之往外去。

    向妈妈还要伸手把燕王往回拉,可她哪拽得住齐门楣高的李怀璟。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百花楼旋转的楼梯,一直向上走。

    不知为何,李怀璟总感觉沈鹤亭的脚步有些急,好似他已经预料到了多么糟糕的结果,却还是不愿相信,赶忙去给自己寻一个真相。

    等来到楼梯尽头,沈鹤亭骤然停下了脚步。

    他怔怔望着最靠里的房间,那里房门虚掩,还有极富规律但无比荒唐的声音传来。

    向妈妈已然恐惧地跪下,全身上下抖如筛糠。

    沈鹤亭放缓了脚步,背过身后的手不受控制地抖。

    步履很慢,最后停在那间房门口,适时有刺鼻的幽香袭向他与他身后的李怀璟。

    沈鹤亭垂着头,手搭上门框。

    蓦然抬眼,看见房间里的情景时,沈鹤亭的瞳仁骤然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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