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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室(周苏子)

    莲池小学三年级的体育老师姓海,大家都叫他海老师。

    七岁半的周苏子不仅知道体育老师的姓,她还知道体育老师叫海晨。

    关于她为什么会知道体育老师的名字,这得从校广播站要选拔新的播音员说起。

    周苏子声音好听,口齿伶俐,班主任推荐她去参选。周苏子对播音没什么兴趣,这个活计,每天课前都要从三楼跑去广播站,要想在下午上课前回来还得跑步爬楼梯,更别说要准备稿子,是个十足的麻烦事,不如在班里解几道奥数题好玩。可她还是去了,因为班主任说她是班长,得承担起做班长的责任,做其他小朋友的表率。“表率”这个词,她开学以来已经听到了十五遍。

    周苏子从小学一年级就是班长,她从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其他小朋友的表率。表率的意思按照班主任的说法,就是“其他小朋友可以向她学习,去和她看齐。”

    这怎么可能,周苏子从不把自己心里想的话告诉班主任,她时常在心里嘀嘀咕咕。其他小朋友不能学习她,因为她上课从来不听讲,考试也门门是满分。可老师们总唠叨,“上课认真听讲,期末拿个好成绩。”新学期刚刚当选的学习委员田培文来问她,“请问你有没有学习的经验和资料可以分享?”

    她如实相告了三个字——用脑子。这事被班主任知道后,批评了她,说她“不能说话没有礼貌。”

    她不明白,这三个字和“没有礼貌”有什么关联。

    老师讲一遍的话,她的脑袋就会自动将这句话打一个标签,写着某年某月某时,所有的标签上还会带有颜色,红色,绿色,或者紫色。带有红色的标签的话,是她讨厌的话。带有绿色标签的话,是她顺便记住的话。带有紫色标签的话,是她喜欢的话,因为她最喜欢紫色。标签会被自动装编入库,她提取的时候,不会有任何错漏。

    “周苏子的记忆力超乎寻常,她是个天才。”这句话,从老师们,家长们,还有她的老爸老妈口中,周苏子已经听到了二百八十七遍。因为脑袋里这个标签库的存在,她有时无聊,还会即兴推测,按照每一年收到夸奖的数量和时间点来推测,下一句表扬会出自谁口中。

    所以当海老师在广播室随手抽了一本六年级课本,让她念一念课本里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而她脱口流畅背诵的时候,她认为海老师就是下一个会夸她的人。他肯定会表扬她聪明,或者记性好,或者声音好听,或者连声赞叹。她抬头看着体育室墙壁上挂着的表,盯着秒针走过的时间,准备打标签。其实她也可以不看表,她的心里有一个计时器,滴滴答答,和钟表的秒针走得一摸一样,从没有偏差。

    意料之外地,并没有夸奖。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海老师低头用手里的笔描描画画,什么话也没说。又等了五分钟四十三秒,他终于抬起头,表情笑了笑。周苏子有点好奇,海老师想了五分钟四十三秒后,会用什么词表扬她。他招了招手,让周苏子走到他桌子边。他用铅笔写着一列歪歪扭扭地字,不清不楚,连成一片。

    “真不错。”这是句夸奖,但周苏子知道海老师不是在说她,是在说自己笔下的这张纸。

    “这个你拿回去吧,送给你了。”纸上是铅笔画,画着一只停在梅花枝头的喜鹊。即使没有颜色,也能看出来比课本里的插画好看。周苏子见海老师只顾着画画,忘记表扬她,提醒道,“老师,我刚刚把诗背完了。”

    海老师哈哈大声畅快地笑了两声,用陕西话说,“额知道呀!额这不是画咧副画出来么。吟诗,就要作画,有动,就要有静,安心耕耘,才能丰收。你,学会咧么!”她一头雾水,被海老师字正腔圆的陕西话吓到,点点头,“学会了,海老师,那我回去上课了。”

    六分五十秒。她计算得清楚。她等了足足六分五十秒都没有等到表扬。什么《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什么明月,什么喜鹊,什么星天雨点,溪桥林边。不论是吟诗还是作画,都是没有效率的无用功。她在上楼梯的时候抖了抖那张画有枝头的喜鹊,看到了海老师在左下角的签名“晨海亲作。”

    看到这行飞扬飘逸的字,又丑又长。对周苏子来说,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瞬间。因为就是这个时候,从不偏科的她,给语文打上了红色标签。

    更别提之后因为那幅诗画的交情,她还被选拔成为了广播员,得经常和海老师见面。而每次见面都会和海老师,或者其他体育老师们一起,吟诗作画,得到他们的亲笔。海老师不仅自己画,还教其他体育老师一起画,不仅画铅笔画,还会画毛笔画,油画,甚至有的时候,他会用储藏室的皮球和毽子在地上拼出一副画。

    周苏子问过他,“海老师,你为什么不去教美术?”海老师若有所思地盯着周苏子,“你是不是也觉得老师画得不错。哈哈哈哈哈。”周苏子回答,“是的。”回答完问题之后,周苏子就在心里叹气,也不知道海老师是不是因为语文学得不好才来教体育的,他不光会写反自己的姓名,他理解问题的能力还很差,总是答非所问。不像她,有问必答。按照班主任的说法,海老师恐怕是“连题都读不懂。”

    快打上课铃的时候,往往是楼梯里最拥堵的时候。有买了辣条得赶紧塞到嘴里的,跑得匆忙把五毛钱掉到拐角的,唠嗑太久害怕迟到扣分一个拖着一个的,想三下五除二把灰尘都扫到一块儿得做值日的,周苏子当然不会赶这个趟。她会提前从家出发到学校,坐到小花坛边上,等着快打铃的时候直接去广播室。这尘土飞扬,鸡飞狗跳地热闹,她远远看着就好。

    提前到学校,人就少。吊儿郎当吃着孜然夹馍的小男孩,就一眼看见坐在花坛上的周苏子了。“嘿,周苏子!”他隔着老远给周苏子招手。

    而她转身就走。身后的人跑步堵在她身前。

    “叫哥。叫声哥,就让你过去。”丁亚洲的红领巾被风吹到背后,他刚吃完孜然夹馍还没来得及擦嘴,挂在胸前活像是个红色的餐巾。周苏子上学早,个头小,被丁亚洲堵个严严实实。“你看哥手里有什么。”他拿着塑料袋,把吃了一半的夹馍晃了晃。这还用看,孜然的香味周苏子早闻见了。他只顾着给周苏子炫耀,根本没注意到,小半个火腿肠已经被他晃到了地上。“你叫声哥,哥就给你吃一口。”

    丁亚洲怎么可能今年上五年级,他比一年级的小朋友都要幼稚。

    周苏子不想搭理他,又不想继续在这和他浪费时间,“第五姐姐!”她冲丁亚洲身后叫了一声。丁亚洲立刻拿着红领巾擦了擦嘴,把塑料袋束紧,低头地时候看到地上的火腿肠,痛心疾首地“啧”了一声,朝小花坛闲步走了两步。静等了十几秒,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提前在脸上安好笑容,回头说了声,“班长,我吃完了就去值日。”一个人也没有。根本瞧不见第五佳人的影子。

    自从入选了播音员,周苏子天天都坐在这个花坛边上。周一她就发现,丁亚洲这周值日打扫楼梯。可他周一周二都迟到了,昨天下午被第五佳人,也就是五年级一班的班长打了小报告,在五楼走廊里被老师们狠狠训了一顿。这一幕,被路过五楼机房去上微机课的周苏子,刚好撞见。

    可丁亚洲哪知道周苏子情报工作已经掌握得如此充分,他还傻兮兮觉得四周没人,终于可以给周苏子一点颜色瞧瞧。从小到大,还没叫过他哥哥呢。这让他这个颜家堡子的小霸王,面子往哪搁。

    等他意识到被周苏子骗了,周苏子已经一溜烟跑了很远。追还是不追。丁亚洲的决定是,他要追。收拾收拾这个骗人鬼。这不一口气就追到了体育室门口。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屋子里传来周苏子的声音。丁亚洲听着这些诗句有点耳熟,这不是他们最近刚学的陆游的诗,叫什么来着,昨晚才背过。

    叫《示儿》!示儿的意思不就是给儿子们看。这个周苏子,让她叫哥哥她不叫,竟然还挑衅。堡子里的人都夸她聪明,她连这个诗都会背了,那她肯定也知道这个“示儿”的意思,平日里不和高年级学习些好的,竟学这些含沙射影,乌七八糟的东西。他今天一定要教训教训这个不学好的,有些过分嚣张的,骗人的妹妹。

    他气凶凶地推开门。看见周苏子正立正站在海老师和林老师面前,背着手,朗诵诗文…

    海老师和林老师两个体育老师被他吓了一跳,“吓死人咧,怎么不打报告啊。”林老师摸着胸口问丁亚洲。海老师蹭得一下放下笔,站起来问他,“出撒事咧?”

    “没事,我那个。”丁亚洲吞吞吐吐,不知道该说什么,急中生智道,“我们五年级一班下午体育课,语文老师说想临时借个课,让我跑过来给海老师说一声。”周苏子停止朗诵诗文,斜着眼睛看丁亚洲,这个人真是张口就来。

    “哦,咋刚开学就借课啊,饿看看。”海老师回头扫了一遍课程表,按着手指头一行一行地查,仔仔细细盯了一遍,“五年级一班今儿下午么有体育课啊,你们老师是不是记岔咧。”丁亚洲凑到海老师身边,把自己的小脑袋挤进去,“是吗,我看一眼。”海老师往后退了退,说,“你看看,是不是么有。开学咧,换课表咧,记错咧吧。”

    “海老师你这个是这学期的课表吗?”丁亚洲问。林老师也被这个动静吸引过去,三个人一起查一份课表。

    周苏子在旁边看着他们仨,心想自己再不说话,他们得再浪费十分钟在这张课程表上,“海老师,下午你只有我们三年级三班一节体育课,没五年级的课。”

    海老师听见周苏子的话就点了点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坐回椅子上拿起笔,抖了抖纸,把橡皮屑抖落下去,另一只手拉了拉丁亚洲说,“那个谁,你回去给你们老师说一下。”丁亚洲顺着海老师拉他的手,探着头盯着桌上海老师的画,“海老师,这个挺好看的,能给我一张不。”海老师看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不能。”

    后来周苏子跳级了,三年级的体育课上完之后,去六年级就没有体育课了,广播站的播音员也没有继续当。上大学的时候她听说,汶川地震那年,体育室的架子不稳,海老师被架子意外撞伤了腿,落下了病根,之后走路都不轻泛。前年她回国去西安看望了海老师一趟才知道,原来当时伤得不是腿,是膝盖骨。是当时跑去抱几个在体育室偷摸睡午觉的小家伙儿,被体育室的架子绊倒了。两个膝盖骨,碎了一个半。

    海老师躺在西京医院里,腿上打了三个钢钉,马上就要置换膝关节。周苏子去当时带了一副装订好的山水画,说是要完璧归赵。

    海老师躺在病床上隔老远看见就笑了,“你啊,是老师这辈子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了。就是小小年纪,总看上去不大开心。”海老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也不要紧,你聪明,长大咧有出息。么做成开心的小学生,可要做一个开心滴大人啊。”他撑着胳膊肘,颤颤巍巍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薄纸递给周苏子。“这个你拿着。”她接过海老师递过来的纸,寥寥几笔,圆圆圈圈,像是月亮,又像是葡萄。他还是习惯把名字签在左下角。

    不像从前飘逸,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挺好看的。”周苏子说。

    他喘着粗气,想摆手却只摆了摆两根指头,闭着眼睛躺下来,和蔼地把皱纹堆到一起,笑了笑,用陕西话说,“这个老师么发挥好。下次你回来啊,老师给你画个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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