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Soma第一场秀的项目设计，周苏子熬了一整通宵。

    到早上六点多，实在是撑不住了，便晕头晕脑地去找便利店。喝了两杯咖啡之后，周苏子的神经网络终于开始搭桥，随着东方亮起的晨曦一同活跃起来。

    坐在711窗边，四周全是鳞次栉比的大楼，来往都是晨起忙碌的小人儿，迅速过往穿行。抬头看看，一块块多米诺骨牌拼凑成的数百米的钢铁巨兽内都还暗着灯，只光洁的玻璃反射出银亮的色泽，闪闪发光。高楼大厦会遮住太阳，但表面的玻璃却可以反射倒映出数十个太阳。金乌鸟在玻璃上缓慢爬升，这片中央商务区是二十一世纪特有的扶桑树林。

    更像是湖面。周苏子默念。

    用玻璃制造的商务大楼的外墙，就好像巨大宽阔的平静湖面。平静得没有丝毫生命力。因为玻璃做成得湖泊下面没有游来游去嬉闹的小鱼儿，没有生态，没有人去垂钓，没有互动。不过倒总有人想着，咖啡的香气窜到周苏子鼻子里，她垂了垂眼，如何摸鱼。

    周苏子看着手上的文件包，想到自己上完博士，在国外摸爬滚打了几年，辞职回国创业，创立独立的时装工作室Soma，拿到融资，到现在准备第一场时装秀，可谓弹指一挥间。

    十四个月前Soma横空出世，从一堆和区块链相关的消费类创意中杀出来，在天使轮融资之后，迅速拿下众多奢侈品牌的联名项目，进入A轮，现在已经到了B轮。没有任何发布会宣传的春秋两次成衣系列均在半个月里销售一空，海内外无数明星成为Soma的粉丝，很多款式千金难求。谁也不知道Soma背后的资本是如何做到的，或者，不知道周苏子是如何做到的。

    千层浪涛铺天盖地，市面上却看不到激水的任何一块石头。

    评论家将Soma的设计和营销理念称为一种“疯狂至极的骗术”，称其是新时代通往未来衣着道路上“最返璞归真的谎言”，是一场聚众狂欢的对未来人与自然关系的“痴心妄想”。无所谓，好评也好，恶评也罢，重要的是，Soma已经走到了今天。

    业界给Soma创始人取了个代号，叫“阿青”，就是《越女剑》里的阿青。因为她仿佛修炼过越女剑法一般，以快速攻，攻无不破。和奢侈品牌合作的壁垒被她刷了个遍，钱丁零当啷洒在地上，投资人都跟在她屁股后面捡。短短四百多天，春夏秋冬才走过了一圈，很多公司里的大项目还没做完，麦子也只割了一轮，甚至对回北京返工的很多朋友来说，都还没来得及总结好去年，盘算好今年。可对周苏子来说，已经是高楼平地起，宾客盈满门了。

    这般完成人生成就的速度对于她来说，只能算是符合预期。她的节奏一直都比同龄人快很多。上小学因为智力超群，连跳两级，初中面试进入区重点初中，后来考入交大少年班，同时以西安市中考状元进入交大附中读预科，本硕连读后，去卡内基梅隆大学做了人机交互与心理学交叉方向的博士，后来在芝加哥大学当了一阵博士后，在国际上的一个非营利组织里做了一阵项目总管。

    马不停蹄完成这样一连串让人望尘莫及的人生目标后，成立Soma的周苏子，还没过二十九岁生日。

    十四个月将Soma打造成一个人尽皆知的超级概念，她意料之中。她没料到得是，自己会这么快变得心神不定，对资本的取向和流向感到担忧和恐慌，患得患失。未雨绸缪，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一股时兴的浪潮就会淹没她饱含热爱所建造出来的一切，她得防患于未然。

    所以今天要向投资人阐明的部分，就是这场声势浩大的Soma时装首秀，将会落座西安，落座在她的家乡。或者说是扎根更为恰当，她需要让Soma扎根在一片肥沃并且开放的土壤。每一个品牌都需要有自己落脚的地方，都需要有一个故乡，周苏子寻找了十四个月，她深信，西安就是Soma的故乡。

    踩着细带高跟的周苏子走在大楼里，路过的人都要边躲避边朝她这边探望两眼。她黑发又长又直，身形高挑，打远处看像是个模特，近看又觉得不像。原因难说清楚，可能是她看人的眼神太凶了，不像是在通过展示自己的风格，去讨别人喜欢，更像是在对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进行盘查，要把对方打量个精光。总带着刀剑搜刮，难免变成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她确实很容易看穿众人的喜好和动机。从小到大，大多时候，她都懒得去迎合，懒得表达，懒得管。所有一切会让她效率慢下来的人和事，都会被过滤掉。在上行的电梯里，面对需要打卡，马上就要迟到会被扣钱的冲向电梯的职员，她一定是那个毫不犹豫立刻按下关门按钮的冷眼面瘫。

    而可以让她保持独立优雅的节奏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塑造距离感。随着距离感而来的，还有美感，神秘感，媒体杂志争破头也约不到的采访时间。

    服装秀的项目设计汇报于十点准时开始，五十分钟过去，所有到场的投资人都对方案很满意。周苏子亦是十分满意，客套道，“最后十分钟是提问环节，如果大家有任何问题，我现在可以解答。”正环视中，有人推门，后嘹亮地接了一声，“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来人大步流星，解开西装扣，坐下后看着周苏子目光炯炯，说道，“你们继续讨论，我看看汇报方案。”

    “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们今天就到这。”周苏子见没有人提问，已经是成竹在胸，坐席间那位挑着眉毛撑着下巴的，刚刚入座的公子哥，一脸闲散地将双手散开绕上了背后的椅子，身体往后重重一靠，发出嘭得一声响，椅子上的轱辘带着他往后蹿出了好几十厘米。他嘴角扯了扯笑，把左腿搭上右腿，饶有兴致地开口问，“一定要在西安办吗？”

    这人着一身黑西装，精心打扮过，带着淡色的美瞳，晨曦透过落地窗射进来，双眸变成玻璃珠子一样清透，装扮虽是三分严肃，容貌却七分娇冶，搅得一身行头甚是纨绔。“我的意思是，”他歪歪头，嘴角咧大了些，“名单上的这些咖，北京市请得到，”嗒嗒哒，他的手指点在桌子上的几页纸上。“西安市就不一定请得到了。”

    桌子上的人齐刷刷去看那张拟邀宾客名单。周苏子容色不变，心里直呼麻烦，明明本来不需要解释的，自己可以打包回酒店休息，看来又得多费口舌。

    “小丁说得对啊，小周，这名单上的大部分杂志主编和模特都是住在北京，还有这些明星艺人也是上海北京两头跑。要是在北京办展，他们两个小时坐车就能来，你要是想在西安办，不得一两天花在路上，行程要是冲突，很多人可就不来了。”席间的刘总扶了扶眼镜，一脸慈祥地带着笑容，跟着发难。就知道这些老狐狸在摸着腰包打退堂鼓。

    “西安是十三朝古都，有关中八景冠绝，绮韵风雅，兼容并蓄，这些年来被丝绸之路的经济带动，更是四通八达，宣名海外。提起北京你会想起什么，你会想起长城故宫颐和园，奥林匹克公园和朝阳区的人民群众，会想起首都机场和好几个大型客运站。数数多少个，你才会联想到时装。”她停顿了一下，对上一双双面露疑色的眼睛，沉下声音判道，“一座硕大的城市，被各式各样的标签包裹着，让人眼花缭乱。‘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Soma这只千里骏马，需要辽阔丰茂的一片草原。”

    “那提起时装，我最想到的也不会是西安。上海成都，深圳广州，哪一块儿的潮人不比西安多啊。”坐在刘总旁边的庞总开了腔，嘟嘟囔囔不看周苏子，对着四座的人说。

    “我周苏子要的，从来都是走在最前面，而不只是，”她从演讲的台子上走下去，一步步走到坐席间做得最不规矩的那个人面前，替他把手中的名单翻了个页，“坐在前几排。”

    丁亚洲想把背挺直，又碍于周苏子就俯身在耳朵边，动也没敢动，眼睛直勾勾盯着眼前的水杯。乖乖等到她起身继续往前走，才把憋着的一口气放出来。刘总在斜对面撇到他叹出地那口气，低头默默也把自己手中的纸翻了个面。

    “与其在超一线城市里和各类标签争个你死我活，Soma不如让西安变成独一份。Soma和未来时装密不可分，那么我会让西安也和未来时装密不可分。”

    “周总你的雄心壮志我们都明白。我也是西安人。刘总的话说得很明白，时间和统筹是大问题，没人提到西安，”刚刚自己的话没说完，周苏子因为被打断眼色冷峻，在桌子尽头静静盯着丁亚洲。丁亚洲只觉得脊背发凉，声音越来越小，直到细若游丝，“没人提到西安市讨不讨人喜欢呐。”

    “如果各位对西安没有异议，我补充一下，”周苏子按到下一页ppt，和前几页的精致打磨不同，这一页的图表很粗糙，柱形图中带有“西安”标签的那一列高高耸起。“我已经给表单上的所有宾客，发去了邀请函。”周苏子直视刘总，说道，“他们都来。”

    刘总慈祥的笑容稳稳地挂在脸上。

    等投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周苏子伸了伸懒腰，收拾文件，提着包往出走，刚开会议室门就闻到一股雪松和葡萄柚的味道。那人靠着墙，垂眸看着鞋尖，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搓调皮捣蛋的头发冒出来，盖在左眼下的美人痣上。周苏子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两头，突然上前伸手扯住他的领带，往前一拉，把这个大高个拽到自己眼前。

    丁亚洲紧紧抿着嘴，大气不敢喘一下，脖子和耳根都变得通红，眼睛眨巴眨巴，双手还在裤兜里插着。等着周苏子发话。

    “你看看你都搭配了些什么，这，”她扯着那条紫色领带左右晃了晃，丁亚洲身子扭了扭，眼睛往一边斜，身子微微使劲往后躲。“好看吗？”她侧了侧脑袋，有些严厉地问他。

    他又不疼，却故作夸张地大叫一声，“嗷呜，周苏子，你能不能下手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