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仙桃像是一个幽灵。

    系统什么的在这里根本没有回应，甚至都点不开它的面板，她像是横空而至的这片寂静之地，所有都被隔绝在外。

    她跟在渔女的身后出了海，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再次陷入了一个秘境，还是在做梦。

    不过上了岸后她看见了千年前那个被海啸摧毁了一半的小渔村。

    “我叫小鱼，”渔女说道：“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小鱼？”祂低低哼笑了下，上了岸后他的鱼尾自然变成了修长有力的腿，稳稳地踩在岸上，没有丝毫不适。

    他回答：“叫我修就好。”

    修罗的修。

    他看向那个一半废墟的渔村，语气状似真诚地道歉：“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要出来。”

    渔女“嗯”了声，她没问为什么祂会被囚困在海底，在那所同样宛若废墟的神殿中，她非常自然地就对他产生了信任。

    渔村的渔民们再次见到渔女时都很震惊，当初她跳海时渔民们就不理解，而今看到她平安归来甚至还带了一位看着就不是普通人的男人回来，他们就更是震惊与害怕。

    人对于未知的，比自己强大的事物都怀揣着恐惧。

    段仙桃也在这群渔民当中，她想起了之前容音说的，说是传言中渔女入海三日而归，还携了一物，有猜天材地宝的，有猜武功秘籍的，但偏偏没有人猜到会是一个人。

    是啊，谁会想到能从海里带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也没传出来，毕竟这么多的渔民看见了。

    渔女看着那群村民，没有多做解释，只说以后不会再有海啸了。

    她平淡地离开，一如三日前她一脸平淡地跳海。

    村民们既怕又期待，等了几日果真再无海啸，他们激动他们狂喜，那种害怕也随之消失，看着渔女普通的模样渐渐变得漂亮，他们越发相信渔女也不是个普通人，他们将她渐渐信奉为神。

    渔女的屋子内，段仙桃随意找了个地方坐，听见渔女没什么表情地问修：“为什么要将我变好看？”

    修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我觉得你应该是爱漂亮的。”

    渔女听完也没反驳，她点点头没说什么，她只是喜欢看漂亮的事物，例如村子中那些漂亮的姑娘，例如漂亮无垠的海，例如面前的这个修。

    “他们将你当作神，你知道吗？”修说。

    “知道。”

    “你有什么想法吗？”

    渔女眨眨眼，“没有，随他们去吧。”

    她也有说过自己不是神，但没什么用。正如当初她说了不要将漂亮的女子投入海中是一样的，没什么用。

    修伸展了下手指，白皙的手如玉，他敲击着桌面，“村子因为我的原因被毁了一半，我愿意赔偿。”

    渔女看他，他莞尔笑道：“让那些人作香料吧，怎么样？”

    “怎么做？”

    修在段仙桃惊异的目光下摘下了他化形的鱼尾上的一片鳞，鲜血淅沥沥地从伤口处流淌，同时也发散出奇异的香。

    渔女微微睁大眼，紧接着修就将自己的鳞片碾成粉末，他随意地就将那些粉末扔进了面前桌上的茶壶里，轻轻摇晃，“就像这样，”他说：“你闻闻看，香吗？”

    渔女凑过去，段仙桃也凑过去，她也闻到了那香味。

    或许那就是最原始的纤云香。

    段仙桃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香味，比修的鲜血味还要芬芳，但似乎又是一种渴望，像是一株干渴欲死的禾苗尝到了雨水的味道，即将燃烧殆尽的木柴接触到了枯叶枯枝，濒死的人吃下了一颗长生不老药。

    那是能激发出所有欲望的香，同时又的确是最芬芳馥郁的香。

    段仙桃大步后退，生怕自己贪婪地想要捧过那个茶壶嗅闻。

    不过渔女皱了皱眉头，她说：“太香了，这样不好。”

    修却是弯弯眉眼，“没关系，只是一种香料。”

    他说道：“这只是我的回报。”

    渔女最后还是答应了，修说海水可以中和这种味道，不会让这股香太过诱人，而这种香的制作也不需要他的鳞片。

    他带着渔女又走到了他们从海中出来的地方，这次他们看见了海面上无数的，与修相似的生物。

    段仙桃惊悚地看着这群“温顺”的魔物，若是一两个，或许她还会称赞他们是叫做“人鱼”的美丽生物，但如果变成了一群，密密麻麻的种群，那就不一样了。

    他们的长□□浮在海面，宛若无数个苍白的人头安静地浮在海面，长发纠缠，那些魔物目光寂静且虔诚。

    修指向他们说道：“他们也愿意为我回报你们。”

    渔女感受到了他们身上让她不太舒服的感觉，她张口想要拒绝，但已经来不及了，那群魔物似乎知道修把他们叫出来是想要做什么，纷纷从自己的鱼尾上拔下了一片鳞。

    霎时，鲜红的血便染透这这片海。

    同时奇异的香顿起。

    段仙桃平静地看着这血淋淋的一幕，心中想到的是，为什么他们在秘境与这群魔物作斗时，没有任何香味？

    悬崖之上，渔女后退一步，她后知后觉感到了丝疯狂，然而修却俯下|身子，柔软的长发落在渔女的脖颈之间，他的手也轻轻环绕在她的腰间，“没关系的，”他说，“这都是‘感谢’。”

    那些魔物像是感受不到疼，悄无声息地钻入血海之中，但他们拔下的鳞片却晃悠悠地漂浮在海面。

    说拒绝的话已经来不及了。

    渔女闭了闭眼，她不知道是对是错，毕竟从很久之前就没人教导过她了，她喜欢美丽的事物，也愿意相信美丽的事物。

    轻轻的一声“好”落入段仙桃的心中。她咯噔一下。

    过后，渔女叫了渔民们将这些鳞片全部打捞，又留下一句加上这海水可以制香后就离开了。

    渔民们看着渔女已然变得精致美丽的容颜，犹如在望着一位真正的神。

    不重要的事情恍如水波，泛起了点点涟漪就过去，段仙桃便一直置身事外般地看着事情一直发展。

    渔民们的正业逐渐变为制香，而这个香也有了名字。

    纤云弄巧，这香也巧妙多变，它叫“纤云香”。

    棠国逐渐建立，这片渔村也不再是普通的渔村，变成了一个城，还有了名字，叫“香海城”。

    人人都知道香海城中盛产香料，尤其是那纤云香，叫人流连忘返，犹临仙境与神仙畅游。

    渔民们一代代老死，而渔女的面貌一如既往，甚至越来越美貌，她离开了那个自小就未离开过的渔村，与修一起离开的，他们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夫妻，但又好像只是寻常的朋友，总之，他们没有分离。

    渔女的事迹被发扬出去，人们总要给一些事物冠名，比如香，比如城，再比如小鱼，她被人叫做“海女娘娘”。

    修笑着与渔女说道：“有了他们的信仰，你真的要成神了。”

    渔女的表情这么多年来始终没什么变化，一直都是淡淡的，似乎生来就是这样一副无情无欲的模样，“啊，是吗。”她这样说。

    段仙桃眯了眯眼，她觉得事情该有变故了。

    果然，不久之后，自称是城主的人找上了渔女，还说是奉棠国国主的旨意，想要带海女娘娘回京，让福祉降临于更多人。

    渔女并不想去，但修劝她去，那是第一次段仙桃看到两人“争吵”。

    他们的“争吵”便是冷战，或者说是渔女单方面的不理修。

    段仙桃看见修再次露出了他被渔女带出海时的那种眼神，阴险的邪恶的眼神。

    不过这次的似乎与上次有些不同，有什么更深的意味她说不上来。

    那次，修跟随着城主离开了，渔女没有管，只是在他们离开的那日，她在悬崖上远远地望着修。

    段仙桃下意识地想要跟着修，但在离渔女远了后又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拉扯回去。

    ——她只能跟着渔女。

    修离开后，渔女走进了香海城，一座比他们最初的渔村不知道繁荣多少倍的城池，她的事迹被广为流传，还有不少人为她建立庙宇，信奉于她。

    说是没有她便没有如今的香海城，也没有纤云香。

    不过段仙桃跟在渔女身后，她发现了不寻常的事情。那时纤云香还没被皇室专用，所有人都能享受这个香。

    而段仙桃以及那个渔女，她们都第一次发现了纤云香的副作用。

    它是毒药，害人而不自知的毒药。

    蛊惑人心，刺激出人心中的恶欲，渔女在这些香中闻到了久远的，令人不安难受的味道。

    而段仙桃也察觉到了，那是魔物的气息，这股香隐隐透着不详。

    渔女回去后还带了些纤云香，她发觉了这香的不对劲。

    可以用它做解药，让人看到世间美景，也可以当作不见血的毒药，让人沉湎于欲望，低头于欲望，陷入癫狂被欲望杀死。

    段仙桃陪伴着渔女消沉了整整一天一夜。

    在第二日，修还没回来的时候，渔女告知所有人不能再用纤云香，也不许再生产纤云香。

    全城哗然。

    没有人相信这纤云香是不详的东西，但渔女宛如神一般的美貌与临空现身又让他们犹豫不决。

    渔女又去看了纤云香的制作过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海边的渔民捕捞的不再是普通的鱼类，而是修的同族，那些“人鱼”被扔在狭窄的池子中，鱼尾上的鳞片七零八落，深褐色的血迹一层又一层，干透的又呈现出可怖的伤痕。

    段仙桃也大吃一惊。

    这些魔物，光凭人类是如何捕捉回来的。

    那日，渔女神情恍惚地回家了，许多年来她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迷茫的感受。

    她不知道修有没有参与这些事情，也不知道为什么曾经的渔民变得这样贪婪，更不知道如果这一切真的都是修在背后暗中作祟的话，她会不会对修下手。

    她想起无数次修的突然消失，又突然的出现，他是去做什么了？

    纤云香仍然有条不紊地制作着，甚至因为渔女劝阻过他们，让他们更加担惊受怕地、飞快地制作，生怕哪一日真的不让他们制作这种香了。

    事情以一种无法掌控的速度迅速发展着。

    直到修回来的那日。

    那日下着雨，海边下雨总是可怕的，乌沉沉的天像是即将倾塌，狂风骤雨一同来袭，渔女看着衣着整洁的修迈入了他们的那扇门。

    “小鱼，我回来了。”修轻笑着道，“我还给你带了皇城中的……”吃食。

    “纤云香能够操控人心，这些你知道吗？”

    屋中未燃烛火，但修看清了渔女的那双眼，明亮冷静，与平时看他时的目光不同，这次带了几分审视与怀疑。

    修没回答，但却将带回来的东西轻轻放在桌上，渔女视线扫过它们，语气顿了顿，但还是接着说完自己想说的话。

    “我去问过那些制香的人，他们说是你帮他们捕捉那些‘人鱼’回来。”

    残忍地将他们身上的鳞片生拔下来，又不给他们医治，将他们如同宰杀的鱼类一般豢养在恶臭狭小的池水中，鳞片长出来又再次拔掉。

    修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他安静地拉了张椅子坐下。

    渔女放在桌上的手有微不可察的颤抖，她说：“这次去皇城你又做什么了？想要在皇城也做这种恶毒的香吗？”

    “恶毒……”

    修低声笑了起来，他视线如同毒蛇般寸寸扫过渔女的脸，良久，他轻声低喃：“真的不尝尝我带回来的这些糕点吗？”

    他碰了一路，都没让别人经手，小心翼翼生怕它们碎掉，回来后下了雨也一路抱着回来，只是想让她尝一尝这些美味的东西。

    他解开油纸布，修长的指尖轻捏了一块，像是和平常一样送到了渔女的唇边，他低声诱哄：“尝一块好吗？”

    倏地，渔女似是再也忍受不了，她猛地站起身，手拂开修的手，连同着他捏在指尖的糕点也被打落在地。

    黄澄澄的糕点碎得四分五裂，还有些碎末黏在了墙上。

    修的眼神蓦地一暗。

    他抬起脸，舔舔唇角：“我爱护了一路才带回来的。”

    渔女蹙紧眉，“事到如今，你还在意这些糕点？”

    “你到底还欺瞒了我什么，还是说……”她声线颤抖，“从一开始我将你从海中带出来时，你就一直在欺骗我，利用我了吗？！”

    站在墙角的段仙桃沉静地抠了抠墙壁上粘上的一块碎屑，这些天渔女没有一夜睡着，看来是将他们从最开始的认识到如今都回忆了一遍。

    是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