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不能遵守约定了……”

    面前的少年绽放出一个如蔚蓝天空一般清朗的笑容，脸颊上却有大滴的泪水向下滑落。

    “……？”

    蕾拉努力抬起自己如同被浆糊黏住似的眼皮，想看清面前少年的脸庞。

    少年平日里如同初冬晴朗天空一般湛蓝色的眼眸中，泛起了如海面之上风起云涌的深沉夜空般的景色。这夜空与水雾融在一起，仿佛氤氲的浓墨一般。

    “对不起……把我忘了吧……”

    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少年的下巴滚落，滴到了蕾拉的手上。

    但是这泪水……怎么如此冰冷？

    “喂，醒醒！”

    “呃？”靠在树干上睡觉的蕾拉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与梦中的情景相似，蕾拉的眼前出现了一双深沉的黑色眼眸，此刻正带着一丝关切望着她。

    这双眼睛，乍一看是纯黑色的。然而，在远方穿透层层雾霭投下的朝霞的映照间，在细碎的光影变化间，那双眼眸中明暗不同的黑色也随之出现了颤动与变幻。

    好像黑曜石啊——蕾拉盯着这双眼睛，看得入了迷。

    作为一个龙族[1]，蕾拉自然沿袭了龙族的喜好，喜欢各种亮晶晶的东西，尤其是各种颜色的宝石。

    之前，蕾拉一直觉得和五颜六色的宝石相比，黑曜石的颜色有些单调与无聊。

    但是，此刻她面前的这双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当中，好像蕴含着某种她说不上来的复杂而又深沉的东西。

    这种神秘感，对她而言十分具有吸引力——

    “发什么呆呢？”莱欧被面前这位刚刚睡醒的红发小女孩用这样一双奇特的血色眼眸愣愣地盯着，即便是他也感觉到了一丝不自在。

    那双眼眸深红似血，深处又仿佛隐隐闪烁着妖冶的亮光，好似地狱深处熊熊燃烧的烈火。

    莱欧移开了眼神，转而去凝视对面山脉之上初升的朝阳，“你是红衣第三骑士蕾拉吧？都这个点儿了还在睡觉，不去参加大会了？”

    “啊？对，大会！”蕾拉一下子从地上弹起了身。

    此时，天空中正在下着阴冷的小雨。为了去海崖堡[2]参加蔷薇骑士团[3]一年一度的大会，昨天蕾拉花了差不多整整一天的时间穿越这片茂密的森林。

    日落之后，由于实在太疲惫，蕾拉懒得去找可以遮风挡雨的山洞了，于是就随便挑了一棵大树靠着休息。

    谁料，到凌晨竟然下起了雨。现在，蕾拉浑身上下都被冰冷的雨水浸湿了。而就在此时此刻，头顶树叶上时不时向下滴落的雨点还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她的脑袋。

    蕾拉看向了刚才叫醒自己的这位少年。他看上去只比自己稍大一些，面部轮廓硬朗，眉眼英俊，整体面相看上去显得比较成熟，皮肤的颜色也像成熟的小麦色。

    和只披着一件破斗篷的蕾拉相比，这位少年可以称得上是衣冠齐楚。他身披一件料子非常有质感的半透明雨衣，下面隐约可见是一身整齐的白色制服，脚上是一双白色的长靴。

    除此之外，在雨衣的兜帽之下，还可以看到他头戴骑士团的白衣制服帽，帽檐压得很低。尽管如此，雨水还是沾到了他黑色的头发上，顺着额前的发丝一点一点滴了下来。

    虽然黑发少年的眉眼和面部轮廓称得上是英俊坚毅，但由于他一直面无表情，因此看上去显得有些冷淡，甚至还有些冷峻。

    白色制服……蕾拉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调动了刚刚苏醒没多久的脑细胞们，大脑开始全速分析当下的情况。

    既然穿着白色制服，还提到了蕾拉要去参加的骑士团大会，那么这位黑发少年一定是一名白衣骑士。他刚才还叫出了蕾拉的名字，说明他认识自己。

    但尴尬的是，蕾拉却记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了。

    “快走吧。”莱欧见蕾拉一直发呆，不由分说地便扯下了自己的雨衣，披在蕾拉湿透了的猩红色斗篷外面，然后转身大步朝南走去。

    蕾拉连忙捡起自己放在树下的宝石法杖，手忙脚乱地跟上他。

    “你把雨衣给我了，你怎么办？”蕾拉一边全速摆动自己的小短腿以跟上前方大步流星的白衣骑士，一边问道。

    “我会流体系魔法，可以用风在身上做出一层防水层，这点儿雨淋不到我。”说着，莱欧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了蕾拉的肩膀上。

    在那一瞬间，蕾拉仿佛感觉有一阵微风从上到下将她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席卷了一遍。衣服当中浸润的水分都被吸走了，被雨水浸得沉甸甸的斗篷变得轻盈无比，蕾拉顿时感觉自己的浑身上下变得既干净又清爽。

    “除了风之外，水也属于流体，因此我也可以控制水。”莱欧解释道，“怎么样，这下你走路感觉轻快多了吧？”

    “嗯！好方便啊！”蕾拉一边翻腾着自己的袖口和衣角，一边忍不住感叹道。

    同时，她心里又感觉有些失落。

    因为，蕾拉是一个魔法小白——所有像这般用魔法可以实现的神奇功能，都注定与她无缘了。

    啪嗒——一滴巨大的水滴忽然从头顶的树叶上滑落下来，滴在了蕾拉的手背上。

    蕾拉蓦然想起了自己方才所做的那个奇怪的梦，脚步不自觉地顿了一下。

    “怎么了？”莱欧此刻也注意到蕾拉跟上他的大步子有些费劲，因此稍稍放慢了自己的脚步。

    “我……我刚才做了一个梦……”蕾拉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

    “梦？然后呢？”

    其实，莱欧只是礼貌性地接了个话而已，他对蕾拉所做的梦的内容并不感兴趣。

    莱欧不是一个喜欢打探别人秘密的人，同时也非常反感别人窥探他的秘密。

    “记不清了……唉，明明有可能梦到我失去记忆以前的事情，这脑袋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蕾拉举起小拳头梆梆地敲了两下自己的脑门儿。

    “……”莱欧这次并没有接话。失去记忆？这种私密而又敏感的事情，蕾拉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向他一个不相熟的人提起呢？

    蕾拉皱起眉头，闭上眼睛，用手指头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拼命地想回忆起那个梦的内容。

    可是，所谓梦，原本就如同镜中花、水中月，如同捧在手中的水，越是想去回忆，就会越快地从指缝之间流走。

    “别想了，一个梦而已。”莱欧随口安慰道。

    “啊！”

    扑通！

    莱欧连忙回头，发现蕾拉已经消失了踪影。

    循着□□声向下一低头，莱欧才发现蕾拉被脚下的树根绊倒，摔了个四仰八叉。

    “你——唉，谁让你走路不看路？”莱欧无奈地蹲下身，扶蕾拉坐起身。

    “你的膝盖擦伤了，我帮你清洗一下。”莱欧抬起一只手，准备施展流体系魔法。

    “不用！！”蕾拉如临大敌一般猛地出伸双手，将自己的膝盖捂了个严严实实。

    “嗯？”莱欧的眉头皱了一下，紧接着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说：“放心，不疼。”

    “啊、啊哈哈哈……”蕾拉尴尬地挤出了几个笑声，“我、我是说，这点小伤，用不着处理……啊，好像快迟到了，我们快走吧！”

    说着，蕾拉蹭地一下从地上弹起身，蹦蹦跳跳地向前小跑而去，火红色的长发在身后飘飘扬扬。

    看她健步如飞的样子，确实是没受很重的伤。莱欧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迈开步伐跟上了蕾拉。

    呼……好险，没露馅儿！蕾拉在心里松了口气。

    蕾拉是个龙族。

    虽然表面上来看，她和普通人族并没有很大的不同，但是龙族都拥有很强的自愈能力，身上所受的任何伤口都能在短时间内快速愈合。

    如果刚才自己膝盖上的伤口在莱欧的眼皮子底下愈合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就又多了一个人知道了她是龙族这个秘密，也就可能会多一个人追着她要传说中喝了就可以青春永驻、长生不老的龙血[4]。

    龙血哪有那种玄乎的作用呀？顶多就是能治愈一些伤口而已。龙族的寿命虽然很长，但也远远没到长生不老的地步。

    如果喝了龙血就能青春永驻、长生不老的话，我早就天天自己喝自己的血了。蕾拉嘟着嘴，郁闷地想道。

    看到蕾拉突然像变了个人儿似的，心事重重地一言不发，只知道一味闷头向前走，莱欧感觉这种景象似曾相识。

    在他还年轻的时候——虽然现在也不算老——每当自己的秘密快被别人触碰到的时候，也是有同样的反应。

    不过后来，他发现这种反应会让自己在别人眼中变得更加可疑，于是就刻意训练自己在任何时候都做出一副面无表情、波澜不惊的样子。

    毕竟，他身上的关于黑曜国的秘密，万一被别人知道了，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不过——莱欧将方才自己与蕾拉的对话在脑海当中回顾了一遍，好像也没有说到什么敏感的事情啊？

    是蕾拉首先提出来自己做了个梦，但也没有说出梦的具体内容；之后，她被绊倒了，说这点小伤用不着治疗，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莱欧摇了摇头，把自己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出了脑海。

    不管蕾拉身上有什么秘密，都与他无关。

    “啊，终于到了！”蕾拉在前方喊道。

    海崖堡坐落于艾西尼亚大陆的西南角，是蔷薇骑士团的总部。话虽如此，由于骑士团平时的巡逻和外勤任务繁重，再加上海崖堡的地理位置太不便利，因此这里也只是在每年开大会和举行册封仪式的时候会用一下，平时都是闲置。

    窗外淅淅沥沥的冷雨打在城堡高高的玻璃窗户上，发出噼噼啪啪的细微声响。

    此刻，蕾拉正窝在大会议室里圆桌前柔软的天鹅绒椅子当中，以骑士长的长篇大论为背景乐，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烤着火炉。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蕾拉的美梦，将她拉回了现实。

    骑士长将手中的羊皮纸卷往桌子上一拍：“那就这么定了！解除黑曜国地宫封印的S级任务，就由莱欧接手，大家没有异议吧？”

    地宫？

    蕾拉眨了眨朦胧的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堆满财宝的金光闪闪的地下宫殿。

    “骑士长大人！”蕾拉呼啦一下举起了手，“我也要参加！”

    此言一出，坐在圆桌左侧的白衣骑士全场哗然。他们的相貌和身材都很端正挺拔，个个都是正襟危坐，只是微微侧着脸小心翼翼地互相交换眼神。

    而坐在圆桌右侧的红衣骑士们，则开始吹口哨、欢呼、起哄。他们原本就身材各异，穿着更是稀奇古怪：所有人身上就只有红色这一个相同点，还都不是一个色号。蕾拉坐在中间，斗篷是猩红色，再加上火红色的头发，她成了里面最红的一个。

    红衣骑士们原本就看上去乱糟糟的，再加上这么一闹，会议室里的场面显得异常混乱。

    “肃静！”骑士长伸长了脖子粗声喊道，可是无人搭理他。

    “骑士长，我不同意。”坐在蕾拉对面的莱欧开口，会议室里的噪音消退了一些，“黑曜国当前在白衣骑士的管辖范围之内，没有必要让红衣骑士插手。”

    蕾拉在看清说话的人是谁后，简直要气歪了鼻子：刚才在路上她还感觉这人挺好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了本性——他竟然想独吞地宫里的财宝！

    莱欧看着蕾拉一脸愤慨的样子，心中暗暗咬了咬牙。

    黑曜国位于艾西尼亚大陆的北方，在十年前由米兰达王国——现在叫米兰达皇城了——率领的大战中被众多国家联手灭亡，只有当时尚年幼的王子逃过一劫。

    而莱欧，正是那个年幼的王子。

    他从小就被父亲送出去学习剑术，因此一直不知道那时自己国家被灭的具体原因和内情。

    对他而言，这次探索黑曜国地宫的S级任务可以称得上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在场的其他骑士代表都认为这翻皇室旧账的任务明显是一摊浑水，因此都不约而同地选择置身事外。

    既然如此，蕾拉乱插什么手？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骑士长，我支持莱欧。”坐在莱欧左侧的大块头，白衣第一骑士康德发话了，“我们骑士团从没有过白衣骑士和红衣骑士联手做任务的先例，而莱欧又首先接下了这个任务，理应交由他来做。”

    蔷薇骑士团的白衣骑士是由受过正规训练的骑士组成的，而红衣骑士则是由雇佣兵、小偷、强盗、歹徒、江湖骗子等闲杂人等组成的。

    虽然他们都经历过蔷薇骑士团统一的册封仪式，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两伙人的能力、行事手段和价值观差异巨大，在具体的工作内容上也基本没有交集。因此，白衣骑士与红衣骑士从来不会一起组队做任务，这甚至成为了一条骑士团内的潜规则。

    “再者，”康德继续发话，此时会议室内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了，“正如莱欧所说，黑曜国废墟原本就属于白衣骑士的管辖范围。莱欧接手去做的话，我们也方便给予他最大的支持。”

    康德的话确实是句句在理。可是蕾拉却不甘示弱，继续高举着发酸的胳膊喊道：“骑士长大人！我之前把海崖堡供出来当骑士团的总部，您当时不是说可以奖励我任选一个任务吗？我就要选这个！”

    “唔……”骑士长两臂交叉，开始犯难。他手上戴着两只手套，一只是白色，一只是红色，象征着维持白衣骑士与红衣骑士之间的公正与平衡。

    然而此刻，他却不知道该如何主持公道了。

    “那就这样。”骑士长思考片刻，最终下定了决心，“毕竟是久违的S级任务，有一定的危险性和复杂性，你们两人干脆就一起去做，也可以互相有个照应，莱欧当队长！”

    骑士长直接打破常规，一锤定音。

    “略略略！”蕾拉感觉十分得意，不停地朝着坐在对面的康德做鬼脸。

    “嘁。”莱欧咬牙瞪着蕾拉，看上去颇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咪。

    而蕾拉却朝着莱欧绽开了一个明丽的笑容。

    然而，没过多久，这笑容就僵在了蕾拉的脸上。

    她清楚地看到，此刻正盯着自己的莱欧，白色制服帽檐下黑曜石般的眼珠开始慢慢变浅变亮，最后竟然变成了如同琥珀一般的亮金色。

    “喔——”蕾拉咧开的嘴角也跟着慢慢变成了O型。

    “嗯？”在场的其他骑士被蕾拉的表情所吸引，纷纷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

    莱欧立刻垂下眼眸，低下了头，同时伸手将自己的帽檐压得更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