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牧雪正提着一盏兔子灯,走在人来人往的明亮街道上。
她是被“赶”出来的。
酒楼众人从清早就开始备菜,虽然蟹粉储量早就足够,但剩下两道都是考验刀工的精细菜品,方宜二人可以将牡丹燕菜切得叭九不离十,却也无力驾驭芙蓉鸡片挑筋去膜的难度,这道菜大部分便由江牧雪一人包办了。
鸡肉茸做到最后,饶是她都觉得手腕有些酸痛,蔡辽便哄着她下工出去玩。
“眼下菜品已做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零散活儿我们可以自己做完,”她道,“趁着还不晚,你也赶紧休息休息,出去玩玩吧!赏赏灯,逛逛街,什么都行。你第一次来临州,不赶紧看看丰收节的热闹可是亏极了!”
就这样被众人扫地出门,她哭笑不得,只好遵从命令,回去换了身干净衣裳,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起来。路上看见一盏兔子灯玲珑可爱,她便买了下来,一路提在手中。
丰收节庆,满目皆是火树银花、华彩辉煌。路上人流如梭,有华服的青年男女与仆人出行,在灯谜下吟诗作对,风雅非常,也有乞儿踮着脚尖,从流水渠中捞出一份,聚在街角吃得津津有味。巨型鲤鱼灯笼旁辟出了一片空地,杂耍的、卖糖人的、算卦的,都聚在此处吆喝,还有小孩们戴着五彩面具,在朦胧的昏黄灯火下嬉笑奔跑。
不远处传来烟花噼啪的炸响,夜幕中,倏然一片万花筒般细碎的彩光,一闪、又一闪,随后归于黑暗。
江牧雪微笑着走在其中,从街头逛到街尾,这才在一座小拱桥上停下歇息。
喧闹声仿佛变得很遥远,耳边夜虫的鸣叫清晰起来,滋——滋——,这样响着。她将灯笼放在石栏上,黑沉沉的河水倒映出了亮莹莹的兔子形状,随着水波涤荡,不住地闪烁、摇晃。
新婚不久,她也曾与孟锦承在上元灯会上游玩。
那时他们租了一叶小舟,在城内河上一路顺水飘荡。岸上的花灯、水面漂着的无数祈愿莲灯,还有舟内一盏大而精巧的燕子灯笼,将二人的脸庞照得微亮。
那时他说了什么?记忆中是一些酸不溜秋的情话,自己实在听得不自在,连忙扑过去捂住他的嘴,让他住口。而孟锦承笑着捉住她的手,只道:“妇唱夫随,怎么不行?”
他低下脸庞,凝视她良久,忽而轻声说:“从此之后,你去哪里,我去哪里,永永远远地待在一块儿。”
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三年之后,江牧雪流落在外,无亲无故,而孟锦承在哪里呢?
自连翘家苏醒距今已经两个月,这两个月来,他是不是一直在找她?可若是找了,为什么自己却从未听到风声?
她想得出神,手指微微一松,兔子灯忽地从石栏上掉了下去。她连忙伸手去抓,灯笼却直直地落进江水之中。灯火熄灭了,兔子变作漆黑的一团流向远处,视野中只残留了一道明亮的直线。
头皮忽然紧绷直跳,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呼之欲出,最后化成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江牧雪用掌根抵着眉心,低下头,伸手紧紧抓住扶手,指甲抠在雕花处变得惨白。身上逐渐脱力,她握不住扶手,踉跄着后退两步。
耳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直冲她而来,她却无力关注,只缓慢眨了眨眼睛,身子一轻,向后倒去。
然后,就被身后的人牢牢接住了。
她艰难地抬头望去,那是个戴狐狸面具的男子,垂眸看来的一双眼睛漆黑如墨。
江牧雪在他怀中挣了挣,双腿徒劳地试图站起,身体却只是更沉重地往下坠。他说了什么,她却没听清。挣扎之间,狐狸面具滑落在地,一张熟悉的脸显露出来。
眼前,花灯璀璨琳琅,万千光华徐徐流转,如纱幔一般,俱落在商争玉俊美的脸庞上。
他看着她,突然眼珠一转,扭过头生硬地看向别处,耳尖却泛起一阵薄红。听力逐渐恢复,江牧雪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在嗡鸣中听清了他的话语。
“喂,好点了就快点站起来。”他全无过去装出来的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几乎是有些恼怒地说道,“你不舒服还站在桥上做什么,不怕掉下去吗?”
江牧雪甩甩脑袋,推开他站了起来,亦不客气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
他为什么在这里?
商争玉也想知道答案。
接手商家酒楼的首战就以失败告终,作为丰收节的败家,他本打算放众人一天假,自己则不凑热闹,一个人留在酒楼里好好查验账簿,整理食材,再重新规划一番去外地考察的行程。
如此充实地忙碌整日后,就回家好好睡一觉,待第二天来临。新的一天,重振旗鼓,过去的胜负抛之脑后,继续好好经营酒楼。
幽暗的大堂内,门窗紧闭,他手持一盏烛台,在摇晃的火光下翻阅账本。楼外灯火明亮,行人提着灯笼的影子在纸窗上划过,又在酒楼地面投下长长的、飞逝的黑影。欢笑声与惊叹声透过缝隙挤进来,在空荡荡的大堂内回响,显得这里更加安静,悄无声息。
连棠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心里突然有一个声音这样问。
还能做什么,作为赢家,她当然是在流水宴上大展身手了。
商争玉顿了顿,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至窗边,推开窗户。远方璀璨无比,将一方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他倚在窗框上看了会儿,叹了口气,离开酒楼,向着那只巨大无比的鲤鱼灯走去。
走着走着,光芒愈来愈明亮,他来到流水渠末端,取了一份菜肴品尝。无与伦比的美味,像是什么仙术在口腔中施展。他认真地把一整份都吃完了,又觉得失落,又觉得释然,连棠这样的厨艺,输给她是本来的事。
当然,还是有一点不甘。
商争玉慢吞吞地往前走,身边却有人认出了他,对着同伴窃窃私语起来,还有人走上前同他说了许多安慰鼓劲的话。到最后,他干脆随手买了一个面具戴上,这才隔绝了那些好心的同情之语。
他拖着脚步逛着,精致漂亮的花灯在上方徐徐旋转,他抬头看了一会儿,也没有让自己的心情好起来,便摇摇头往回走去。
夜色里,河水哗啦啦地流淌,回家路上有一座小拱桥,他居然在那里看见了连棠。
歪着头趴在石栏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一只兔子灯,神色淡淡的连棠。
她为什么待在这里,流水宴的菜品已经做完了吗?
还有,作为胜者,为什么她看着……一点儿也不开心?
连棠没有察觉到自己,于是他稍微站得更近了一点,悄悄注视着她。
她穿着淡青色的长裙,如瀑的黑发随意挽在耳后,只斜插了一根木簪固定。夜风微凉,吹乱了她鬓边的长发,黑色发丝漂游在她莹润的脸颊前,如同玉石上几线细小的裂纹。
连棠伸手拨开头发,眼帘微动,侧眼望向流动的河水,兔子灯照着她沉静的、有几分落寞的眼睛,在里面留下一点小小的火光。
头顶一方明月,静静照亮了桥上桥下两个人。
商争玉想……商争玉什么都没想。
脑海里的声音全都消失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站在这里,凝望曾经不留情面地挑衅他又战胜他的对手。
也许应该转身换条路走,他今天实在不想再花费力气虚伪做作了。
他提起脚步,正要转身,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了响动。连棠的灯笼掉了下去,她没有捉住,反而用手撑着额头,一副头痛难耐的样子,紧接着踉跄几步,眼看马上就要摔倒。
容不得迟疑,商争玉立刻跑上拱桥扶住她。连棠倚靠在他怀中,眼睛半闭,紧皱着眉,露出无比痛苦的神色。过了几秒钟,又或者是几百年,那双往日里总是平静地、不动声色地轻视他的眼睛才轻轻眨了眨,慢慢睁开后向他看来。
刹那间,花灯璀璨琳琅,万千光华徐徐流转,如纱幔一般,俱落在她湖水般的眼睛里。
心脏在胸膛中毫无来由地跳动,砰砰,砰砰,震耳欲聋。
“你……没事吧?”商争玉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低声说。
他想起来自己还戴着面具,她应当认不出他来,稍微松了一口气。不料下一秒,耳后绳结一松,面具落了。
连棠的眼神逐渐清明,她认出了他!相距如此近,她会听到他莫名其妙的心跳吗?商争玉飞快扭头,下意识胡言乱语了什么,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连棠马上从他怀里站起,后退了几步,距离他数步之遥。
“你为什么在这里?”她毫不客气地说。
“我……”
混沌的脑袋猛然清醒,总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刚刚一直在看她。商争玉飞快思索有什么借口,几秒钟后才再次端起那副彬彬有礼的派头,道:“试吃会上连姑娘答应帮我一个小忙,我过来寻你求助,恰好见你一时不适就出手相助罢了。”
连棠皱眉道:“卡着丰收节来求助?”
“不错。”商争玉硬着头皮圆谎,“连姑娘不方便的话,那便算了。”
烟花再次升空,轰隆巨响,二人在流光溢彩的夜空下彼此对视。
拒绝吧,商争玉在心里默默祈祷,谁料连棠思索一会儿,竟点了点头。
“说吧,什么事?”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