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伤

    李存珩的指尖带着夏夜的凉意,不经意地掠过盛宝珠的耳后,带来一阵不自觉的战栗。

    气息交织,温柔缱绻。

    李存珩很快收回了手,仿佛只是随意地顺手而为,往正厅去。

    盛宝珠下意识掐着指尖,压下了心里浮现的那点子绮思,她时刻谨记着上一世的教训,提醒自己不要会错意,不要重蹈覆辙。

    前世上元节那夜的场景再次浮现于脑海,一对璧人并肩而立,那是李存珩与顾菱。

    她在心里安抚自己,或许这对于太子殿下来说,也只是兄长对于妹妹的爱护。阿玖觉得太子难以亲近,不过是因为太子长年在宫外修行,后来才回宫,不善与人来往罢了。

    盛宝珠心想,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到这一步就够了。

    李存珩察觉到她愣在原地,回过头,嗓音带着笑意:“宝珠,怎么了?”

    盛宝珠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随即跟了上去:“我只是在想,玉衡会喜欢什么茶。”

    若她没记错,太子殿下喜欢顾渚紫笋,上一回煮茶也是这个。

    “寿州黄芽吧。”

    李存珩的回答让她一愣,即便自己并不懂茶,但当初也打听过太子殿下的喜好。殿下擅琴,因体弱不善骑射,喜着月白、天青,不好甜食,少食荤腥,常饮顾渚紫笋。

    寿州黄芽……反倒是新帝即位后,她曾听闻宫人暗地里讨论圣上的喜好,道新帝最喜寿州黄芽。

    盛宝珠的心理划过一丝异样,但随即又被自己否认。自己重来一回,有许多事情都与上一世发展得不一样,不过是喜好提前变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遣去内院察看的婢女回来禀报,夫人已经安寝。盛宝珠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幸好前头的动静没有惊醒阿娘,好歹今夜可以安眠。

    早有婢女将煮茶的一应用具备好,盛宝珠于案几后坐下,净手准备煮茶。

    李存珩有些惊讶,挑了挑眉:“宝珠会煮茶?”

    “不太会”,盛宝珠用素帕拭干手上水渍,眉眼弯弯,“玉衡阿兄,可不能笑我啊。”

    虽然她不大会,但见过那么多人煮茶,看也看会了。平时闲来无事也试过几回,当然她打不出那样好看的浮沫,不过也能饮,起码不会当即吐出来。

    李存珩嘴角笑意一僵:“你唤我什么?”

    “阿兄啊,”盛宝珠将茶饼置于茶笼之中炙烤,闻言抬眼望向他,唇畔笑意更甚,“殿下于我就如兄长一般。”

    说完,她不再看他,而是低头将炙烤过后的茶饼放入槽子内,用碢轴将其碾碎。

    正厅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碢轴将茶饼碾碎成粉末的沙沙声响,以及她胸腔内鼓噪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一声一声,愈演愈烈。她刻意将两人方才的暧昧缱绻,归于兄妹之间的敬慕与爱护,无非是为了提醒自己,更是与对方划清界限。

    她垂着眸,好像真的只是在全神贯注地碾茶,便也没有注意到李存珩眼底原本如春水般温和潋滟的神色一点一点冷却下来,直至恢复至平静无波的深潭。

    铜釜内发出咕嘟咕嘟的水声,水雾氤氲了盛宝珠的眉眼,昔日明艳夺目的面容在此刻令人看不分明,显得心事重重。

    隔着氤氲的水汽,李存珩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黏着在她的脸上,从昳丽的眉眼一寸一寸挪到精致的鼻尖,再到娇艳的唇瓣。

    他一向觉得盛宝珠的眸子如同琉璃一般,流光四溢,而她眸中流转的情绪在他的面前也总是一览无余,无论是从前她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好奇探究,或是刻意制造无数次“偶遇”的狡黠活泼,还是上一世她以所谓的救命之恩相挟要求成为太子妃的得意,和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眼里透露出的心虚。

    他当然知道,那日自己路遇流匪身受重伤,救他的不是盛宝珠,而是另有其人,但是他依旧默认了那些传闻,也默认了盛宝珠的要求,亲自向太后求下赐婚的旨意。

    李存珩在那场东宫偏殿的大火之后才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但重来一回,他却看不明白盛宝珠的心思了。

    将茶末用筛罗筛好,在水中加入一小勺盐用以调味,接下来便该舀出一瓢水放凉,在待会儿茶水沸腾,茶沫快要溢出时浇入止沸。

    盛宝珠不由得想起谢晏,不知道谢家如今究竟如何。她心神有些恍惚,舀水的手便抖了抖。

    “小心!”

    耳畔一声轻唤将她的思绪拉回,然而预料之中的痛楚却没有感受到,只有覆在手背上的微凉。

    “殿下!”

    无意间洒落的热水都被李存珩的手挡住,白皙修长的指节瞬间被烫得红成一片。

    然而李存珩并没有将手收回,甚至连抽气声都没有发出,而是就势握住了盛宝珠的手。

    “宝珠,你没事吧?”

    盛宝珠惊讶地望着他许久,终于反应过来,吩咐婢女去请大夫。

    “不必,”李存珩摇了摇头,“小事,不用那么兴师动众。”

    盛宝珠见他态度坚决,只好说道:“好歹抹上药膏,不然……会很疼的。”

    李存珩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盯着她。他突然很想问她,她会为他受伤而难过吗?

    哽在喉头的问句终究是咽了下去,他点了点头。

    婢女很快取来专治烫伤的药膏,李存珩望着盛宝珠,见她垂眸不语,抬手拒绝了婢女要为他涂抹药膏的动作。

    他在烫伤的手上抹上药膏,丝丝凉意安抚着烫伤的灼热与痛楚。

    这点伤确实不算什么,远没有上一世在撞开东宫偏殿的大门之后,他执意要闯进大火时,被火灼伤时那么严重,也没有看见她的尸首时那么痛。

    李存珩看着自己的手,重来一回,连自己手上那时留下的疤痕都不见了。他甚至希望这个伤口就这样溃烂下去,留下和当时一样的疤痕,日日夜夜,反反复复,折磨自己,提醒自己,他是如何失去过她。

    盛宝珠略微蹙起眉,满面歉意地轻声道:“实在抱歉,都怪我……”

    李存珩打断了她:“宝珠,我只是在想,幸好不是你被烫伤。”

    他望着盛宝珠,眸中带着温柔缱绻,以及难以察觉的哀恸,“幸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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