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过是一个贵公子爱上贫家女的故事。

    少年杜佑民被同僚拽去西市喝酒,一眼见到了那个令他心动的姑娘。

    姑娘裙裾飞扬,赤着玉足,在节奏明快的曲乐声中起舞,瞬时,勾去杜佑民半条魂。

    大唐西市午正开市,市署击鼓三百下,八扇坊门终于缓缓打开。

    等候在外的商贾掮客鱼贯而入,将上万家店肆塞得满满当当。

    杜佑民就坐在胡姬酒肆大堂中央的位置,身旁簇拥着各色锦衣华服的五陵少年,他的父亲才刚升任尚书省吏部侍郎,巴结他的举子已从大明宫排到了乐游原。

    同僚说要请他吃酒,他虽不情不愿,可也少不得要卖这个薄面。

    酒肆的乐班是掌柜花大价钱从拂菻新聘来的,曲子是没听过的《郁轮袍》。

    音色宛转,洋洋盈耳。

    少年郎们却嫌这曲乐太过柔婉,起哄闹着要看胡姬献舞。

    拂菻乐手立时换了支节奏明快、铿锵有力的曲调,半解弹琵琶,执排箫,拨箜篌,吹筚篥,弄拍板,鼓点紧凑而密集,一声高过一声。

    胡姬登台,舒臂展肢,举袂跳起了柘枝舞。

    柘枝舞隶属于健舞,动感激扬而热烈,或如惊鸿,或如飞燕。[1]

    胡姬舞女皆着五色绣罗宽袍,胡帽银带,帽上施金铃,抃转有声,踏着三击为度的欢腾鼓乐,回旋、挪腾、移步、换形,舞至曲终,半袒其衣。[2]

    胡姬低头朝众人行礼。

    堂下众人如痴如醉,无不击节称叹。

    杜佑民看得出神,连葡萄酒泼脏了衣袍尚不自知,等乐曲声停,胡姬转身下台,他才急急奔去,伸手扯住她的纱袖。

    “娘子叫什么名字?”

    胡姬不说话,歪着头看他,黑葡萄似的眼瞳流波送盻,似明光洒在无垠的海面,碧波荡漾,他心神恍惚,她便从他手下溜走,再也寻不得见。

    他很快打听到她的名字,是酒肆掌柜从波斯商人那里刚买回来的女奴,唐语说得流利,却不轻易露面,少言寡语,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可他还是无可自拔地爱上了她,在她转身看向他的那一刻,连同他的神魂,早已一并随她离去了。

    他花了大价钱只为见她一面,几次登门,都被她婉拒了回去。

    她并他并无好感,可他日复一日,变着花样淘来各种玩意儿哄她开心,陪她说话、练舞、赏月,甚至不惜放下自己世家公子的身份,替她编排舞蹈,抚琴伴奏。

    终于博得美人一笑。

    杜佑民说:“曹娘,我想娶你。”

    杜氏一族高门显贵,父亲已为他定下清河崔氏的妻子,他没有理由拒绝这段可以给他带来尊荣的婚姻,亦无法对抗宗族,纳一个胡姬作为妾室进门。

    杜佑民又说:“抱歉,曹娘,我不能娶你了。”

    曹娘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瞳仁倒映着天穹一轮弯月,无悲无喜。

    杜佑民握住她的手放至唇边一吻:“曹娘,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妾愿意。”

    瞒着家人,用尽自己所有积蓄,在少陵塬置了一间宅子,杜佑民带着曹娘搬了进去,过起自己的小日子。

    这座宅院地段不好,极为偏僻,杜佑民散尽家财,已无力再为两人添置侍婢和仆役,曹娘不得不洗手羹汤,开始学着操持家务。

    那时的二人互相依偎,并肩坐在床头,杜佑民会教她习字,读书,每一次缠绵过后,他都会借口离开,等到翌日,天明之时,再过来看她。

    可日子不是风花雪月,仅有的一点温存很快也要走到尽头,家里没有余钱,曹娘把能典当的东西都已典当得差不多后,杜佑民只好回府,想办法去找旧友借点零钱。

    妻子崔氏妆奁繁多,他偶尔也会顺手捎走一二。

    府内私库被他强行征用,理由总是五花八门。

    杜群当然不会管他,可崔氏掌家,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的不对劲。

    她质问他把钱都花到哪里去了,他却扯谎自己疏通官场人脉,是在打点关系。

    她疑心他在外面有了欢好,他恼羞成怒,干脆与她大吵一架,彻底不归家了。

    少陵塬雨下了整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曹娘的怀里,与她换着花样抵弄,直到窗影升起了鱼肚白。

    温柔乡,英雄冢。

    曹娘的体贴与爱抚,逐渐诱使他欢好、沉沦。

    他恍惚又梦见与她初遇的那日,他在台下看她跳舞,那抹袅娜的纤腰,秋波凝注的眼眸,如刻骨的印记,不可磨灭。

    醒时头痛欲裂,身旁被衾早已变得冰凉。

    他举目四望,却见曹娘坐在床沿,披着旧衣,默默垂泪。

    “杜郎,我们分开吧。”

    他吃惊不已,翻坐起来,慌乱中握住她的手,语调哽咽得不成样子:“为何?”

    她不说话,自顾垂泪,一滴滴的泪珠落在手背,像是刀子割在他的心上。

    他感到无比挫败,逃也似的回了杜府。

    在没有能力的年纪遇到想要厮守终生的人,巨大的打击砸昏了杜佑民的头。

    他冷静了几日,还是舍不下曹娘,连夜出府,赶去少陵塬,却未察觉身后跟了一条尾巴,是崔氏身边的下人。

    她派人暗中盯着他,一举一动皆在鼓掌之中。

    杜佑民这才发现,回去与她大闹了一场。

    他怪她无故窥探的隐私,又叫她莫要干涉他的生活。

    崔氏泣不成声,当夜便发起了高烧。

    杜佑民也病了,他从杜府跑了出来,去少陵塬找曹娘,一刻也等不及,扑上前,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唯有肌肤相贴,耳鬓厮磨,方能疏解彼此内心的渴望。

    这是一场疯狂到极致的欢爱,两人同赴巫山,都恨不得能把对方融入骨血里。

    杜佑民怀抱她起身,去侧厅,去书房,似乎要把半生未有过的欢愉在这一刻尽数找补回来。

    情至浓时,他会张嘴含住她的耳垂,抵死缠绵,她也会反咬一口,用尖厉的牙齿舔舐他硬邦的肌肉。

    一夜贪欢,天光大亮。

    再睁眼时,身边空无一人。

    曹娘不见了。

    他翻遍整个少陵塬,连长安也寻访个遍,却是人间蒸发。

    曹娘真的不见了

    她像是他醉酒后做的一个梦,短暂地给予他欢爱与情动,如今梦醒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杜佑民当夜便病倒了,合衣躺在榻上,发起了高热,饭食不下,水饮不进,神智尽失,人也逐渐变得昏沉。

    崔氏大恸,杜群恼恨仆役没能看管住儿子,发了好大一通火,可任凭医工如何诊治,人人摇头都说:

    郎君快不行了。

    ……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3]

    “相思之苦,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相思成疾,花也销魂,月也销魂。”

    达奚盈盈几乎脱口的瞬间,杜群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那张皱纹横生的老脸肥肉抖颤,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杜家的儿郎一向端方自持,秉节持重,何至会在一个女人身上栽了跟头,得了相思病,思的还是一个如此粗鄙卑贱的胡姬,真是让他颜面尽失,死都没脸去死。

    崔峥嵘温文识大体,少不得出言安慰一番:“大人,是妾照顾九郎不周。”

    杜群哪会真的怪罪于她,只摆了摆手,扭头向二王请示去了。

    “让大王见笑了,我这逆子行事蠢笨,原就是个不省事的。”

    李成器微微一笑,与李适之对望一眼,不解地问:“只听人说心病难医,这相思之病,莫非也如沉疴痼疾,久难得治?”

    “治当然能治,却并非是以草药来治。”达奚盈盈道,“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相思之疾,根源在于一个‘情’字,无情之草木难治有情之疾病,光靠草药,九郎的病是治不好的。”

    “那怎么办?”三人齐道。

    她单手托腮,手指轻敲着书案,慢吞吞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当务之急,得先找到那个女子才行。”

    李成器又问:“找到之后呢?”

    “情爱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或许心爱之人常伴,九郎的病症能够有所好转。”

    这话对崔峥嵘来说有些过于残忍,达奚盈盈声音放得很轻,可谓卑微到了极点。

    崔峥嵘面容浮起一丝晦暗,但也只是笑笑,不作声。

    日落山暝,玉兔东升,西方天际云霞蒸蔚,是时候该回府了。

    达奚盈盈随李适之一道离开崇贤坊,辞别李成器,并肩走在一起,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着小眼。

    “殿下……”她蹬蹬蹬跑去,双手环住他的马头,“你能顺路捎我一程吗?”

    李适之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垂首,目光紧盯着她,忽然,轻声笑了一下。

    仍是那抹熟悉的笑容,达奚盈盈没由来的,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小阎王开口说:“趁还没有宵禁,自己走回去。”

    她不禁咆哮出声:“这里是城西,走回恒山王府,我的腿怕是要断了。”

    “哦。”他眉梢一挑,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达奚盈盈好说歹说,李适之充耳不闻,催马扬鞭,甚至连个眼风都懒得扫。

    见他这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定是在为之前她抱他一事而与她置气,她觉得他简直坏透了。

    可恶,可恨,又可气。

    她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发誓再也不要低声下气地讨好他,热脸贴冷屁股,谁爱他屁股谁贴去好了。

    她是懒得再理他了。

    达奚盈盈长吁一口气,愤然转身,大步朝前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身后传来一阵嘚嘚马蹄,李适之慵懒的声音随之响起:

    “上清仪,过来。”

    她气鼓鼓转身:“做什么?”

    李适之歪了歪头,与她使了个眼色:“坐后面。”

    达奚盈盈“唔”一声,扭扭捏捏却还是不肯上马:“殿下岂会这么好心?”

    见她待着不动,李适之干脆直接将人提上了马:“走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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