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象有异,达奚盈盈自然也是看到了的。

    她幼时跟随师父叶法善,学习道法和符箓,略懂一些天文历象。

    昨夜一声惊雷响彻天际,达奚盈盈夤夜起身,凭栏远眺,见紫薇垣移位,另有长星坠于东北,心头一紧,暗自捏了把汗。

    东北方向,乃大明宫所在。

    宫中住的何人,那是帝国的天子。

    天子有难,大唐或将危矣。

    达奚盈盈很清楚,今夜所见,不出意外,司天监的监正明日便会进宫,将天候异象呈报给皇帝。

    至于皇帝如何决断,那便不是她一个小道士该操心的事。

    达奚盈盈只是皱眉望向头顶的天空,长安已经半月未下雨了,虽已入秋,暑热却迟迟不消,最近天气有些古怪,怕是几日都不会有雨水光顾。

    达奚盈盈悻悻回到房内,一觉睡醒,再睁眼时,天光早已大亮。

    她翻身坐起,暗道一声糟糕。

    昨日在庖厨外面溜达时,得知今早有限量供应的馎饦,她还特意叮嘱过厨娘,说是要给她留一份,没想到又起晚了,也不知还吃不吃得上。

    达奚盈盈飞快跑去膳厨,打算碰碰运气。

    厨娘一见她来,笑得牙花都要露出来了。

    “炼师来啦,馎饦我给你留着,喏,在那边。”

    达奚盈盈左右张望了下,见朝食一直放在灶上煨着,回头冲厨娘一笑:“多谢娘子。”

    “炼师跟我客气啥。”厨娘凑过来与她搭话,“郡王特地吩咐过的,让我们按照你的喜好来,尤其是吃食方面万万不可怠慢……”

    “啊……”达奚盈盈猝不及防,一口馎饦还挂在嘴边,尴尬的眼神左右乱瞟:“就这点小事,还值得郡王殿下亲自招呼。”

    “炼师如今可是王府里的红人,郡王殿下对你青睐有加,你的事那怎么能算是小事呢。”厨娘说得眉飞色舞,又塞了几个毕罗在她手中,“炼师慢点吃,不够我再给你做。”

    达奚盈盈默默塞了一个毕罗到口中。

    厨娘胖胖的脸上始终挂着乐呵的笑,盯着她头顶的发旋,忽而又道:“不过郡王还说啊,让你吃完去一趟静思园,他有事找你。”

    这下轮到达奚盈盈吃惊了:“郡王找我?什么事啊?”

    厨娘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请。

    达奚盈盈赶紧吃一口馎饦,拿了两个饼饵,着急忙慌地赶去静思园,发现李适之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殿下……”她小跑着上前,一左一右捧着两个曼陀样夹饼吃得正香。

    今日赋闲在家,李适之衣饰也极为简单,一身雨过天青色翻领窄袖长袍,袍服胸腹缬染着联珠鹿纹锦团花,腰中系带,两侧各坠有一块同心圆螭纹汉白玉佩,衬得他气质清贵,更显风流与隽秀。

    李适之甚至连幞头都未戴,发束于顶,用一根碧玉凝簪固定。

    鲜少见他穿着如此淡雅,简直比那神仙还要皎洁出尘。

    达奚盈盈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曼陀样夹饼往身后藏,怕手心的油渍会污了他。

    李适之一眼识破她的小动作,却难得的好心情,只道:“以后想吃什么,吩咐厨房就是,用不着这么躲躲藏藏。”

    他大约说的是达奚盈盈夜里肚子饿,偷跑去厨房找吃的这回事。

    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达奚盈盈面靥泛红,更加不好意思了,狠咬一口饼饵,含糊道:“对不住啊殿下,我是不是吃你太多米粮了。”

    李适之怔了一瞬,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我堂堂王府难道还会缺这一口吃的。”

    达奚盈盈一本正经地解释说:“但我也不能浪费呀,殿下对我这么好,每吃你一口东西,我都愧疚得很,夜里睡不着,我还焚香祷祝给你祈福来着。”

    说的像是那么回事,嘴上却没停过,两手开弓,曼陀样夹饼被她吃得干干净净。

    李适之见她脸颊吃撑,胀成了一只松鼠,傻乎乎的样子,似乎有碍观瞻,眼睫一扫,默默移开目光。

    “不必了,要真把你饿死,对我没有好处。”

    “也是哦……咱俩中了生死劫,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低下头,小心吃着夹饼掉下来的碎渣。

    岂料眼前一黑,面门正中霍然飞来一团不明之物。

    达奚盈盈双手举过头顶,接住那物。

    好精致的一个钱袋,她拎在手中晃了晃,铜板碰撞的声音叮当响。

    “发月银了吗?”她抬手缓缓解开袋子,眯眼往里一瞧,有开元通宝、银锭、金饼,零零散散,数量可真不少。

    李适之“嗯”一声,语气平静淡漠:“念你捉妖有功,月银提前发放,钱不多,够你花一阵子了。”

    达奚盈盈点头表示赞同,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不能白拿月钱不办事啊,略一沉吟,又问:“无功不受禄,殿下是有什么要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李适之故作高冷地说,“你是我恒山王府的人,以后出门少不得要跟着我抛头露面,身上若没点小钱,出去了也是给我丢人。”

    达奚盈盈也不计较他冷冰冰的话语,反正散财的是某人,她也不吃亏,笑眯眯地把钱袋揣入内兜,又仿佛害怕李适之反悔,匆匆与他行了个礼,便欢天喜地地跑了。

    按惯例,第一笔俸银,她摆了几桌酒当作见礼,请府中的侍婢吃了顿烧尾,然后找到崔淼,说是要去外面庆祝一下,顺便打探师父的行踪。

    自打来了长安城,每日不是查案便是捉妖,两人闲暇的时候不多,还没时间好好出门逛一逛。

    崔淼正有此意,拊掌笑道:“走,上西市去,那可是全长安最热闹的地方。”

    达奚盈盈回房取钱,带了少许开元通宝。

    二人刚走到门口,遇到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李松阳。

    “炼师这是要去哪儿?”他一脸惊喜地迎了上来。

    达奚盈盈笑道:“打算去西市吃酒。”她一拍胸脯,钱币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音响,“库真有什么推荐的吗?”

    “我也去我也去!”李松阳插足两人中间,与达奚盈盈碰了碰肩,一脸兴奋地招呼道,“西市我熟啊,哪家店肆味道正宗,我最清楚不过了,炼师想去吃酒,我给二位做向导呗。”

    达奚盈盈想说自己对于长安的熟悉程度一点也不比旁人差,却难得对上李松阳满含期待的双眸,她犹豫了,干笑一声,踟躇地说:“那个……用不用……向殿下知会一声啊?”

    李松阳豪爽地摆了摆手:“郡王庶务繁多,哪有闲工夫管我们。走走走,我带你们。”

    达奚盈盈便如同个小鸡崽,被李松阳拎着上街,三人一道,朝着西市而去。

    ……

    大唐西市。

    百货骈阗,人头攒动。

    波斯的香料,龟兹的毡毯,大食的珠宝,蜀地的春彩,岭南的茶盐,扬州的丝绸……

    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纵横交错,形成一个规整的“井”字,将市场划分成了一个九宫格,九宫格内,大大小小排列着四万多家商铺。

    丝帛行、油靛店、果子铺、肉饼摊、饭馆、柜坊、波斯邸、卖钱贯人、胡姬酒肆……

    行肆栉比,店铺林立。

    无一不喧哗,无一不热闹。

    郎君个个衣帽风流,娘子纷纷盛装出行,除了满街猎奇的中原百姓,更多的则是大批牵着骆驼自西域远道而来的胡商,玛瑙,琉璃,水晶,象牙,各色珍宝源源不断地流通于市。大胡子客商操着蹩脚的汉话卖力地吆喝着自家的生意,酒楼上胡姬梳着长辫正热情地招揽着路过的贵客,形形色色的人群摩肩接踵,昆仑奴力扛重物在人群之中穿梭而过。

    食物的香气,醇厚的美酒,富有音律的节拍,满足了人们对于盛世大唐的全部幻想。

    这里是被誉为“世界中心”的大唐西市,在西方各国因为种族之争而大肆虐杀和屠戮时,大唐以绝对开放包容的心态,接纳着来自东西各国的商人使者。

    达奚盈盈、崔淼、李松阳三人并行来到胡家酒肆,终于见到某人念叨了一路的宝藏店铺。

    “别看它门脸小,我保证,整个长安城,就没有比这味道更纯正的地方了。”李松阳得意地说,“郡王口味那么挑剔的一个人,只来过一次,都还夸赞这里,说他生平饮过无数佳酿,唯有此地,其味无穷,令人念念不忘。”

    正说着,五陵少年打马而来,所过之处皆有扈从前呼后拥,胡姬们娇俏地从店内探出身,满楼红袖招。

    达奚盈盈讶异:“郡王也来过这么?”

    难得,难得。

    他那轻狂的性子,也会纡尊降贵来到坊市,不嫌弃这儿嘈杂就不错了。

    李松阳抱臂一笑:“郡王好酒,哪里有酒,他总是要第一个过去尝鲜的。”

    “这个我也听说过,殿下广结良缘,与好几位诗人都有过唱和往来,贺知章也曾是他的忘年之交。据说殿下雅好宾友,饮酒一斗不醉,夜里宴请,次日照常能够处理公务。李唐皇室之中,算得上是一位响当当的风流人物。”崔淼感慨。

    贺知章与李适之虽然相差三十余岁,但彼此交情深厚,达奚盈盈也有所耳闻,毕竟恒山王府的宅邸内,还有贺老的亲笔题诗呢。

    “好了好了,不提郡王了。”李松阳撇开话茬,“难得上级不在,咱们一起喝个痛快。”

    达奚盈盈点头附和,被两人拉着进到酒肆中。

    博士笑嘻嘻地迎了过来,略一打量三人的穿着,不动声色地引着他们去到偏处的角落。

    酒肆今日人满为患,客人也确实不少,大堂座无虚席,只有壁角勉强剩下两个空位。

    李松阳难得做东,却遭博士怠慢,心里有些不服气,摸出钱袋,扔给对方:“我朋友第一次来,与我腾个好点的地方。”

    博士掂量着钱袋的重量,心里本就一喜,再见达奚盈盈抛过来的金粒,他“哎哟”一声,欢喜不跌地引着三人去到上房隔间。

    “白酒清酒烧酒小店皆有备。客人您是要郢州富水、乌程若下,还是兰陵美酒、剑南烧春,咱们家有宜城的九酝、浔阳的湓水,您若中意本地的口味,我给您上点西市腔和阿婆清。”

    “都是些寻常之物,不足为奇。”达奚盈盈支着下巴,目光越过面前的博士,投在堂中往来送迎的胡姬身上,略微沉吟,说,“……葡萄酒如何?”

    博士咧嘴笑道:“客人一看就是识货的,小店别的不说,就属葡萄酒最为出名,我家主人娘子,师从西域高昌。都说河东葡萄酒天下之最,懂行的人却晓得,咱们高昌的葡萄酒,那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崔淼听得聒噪,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

    不一会儿,有胡姬过来,呈上酒爵和酒樽。

    站在末位的是一名年轻女子,等到其他人依次退却,她方上前,用杓挹酒。

    清冽的美酒斟满玛瑙杯盏。

    葡萄酒色如琥珀,玛瑙杯墨绿似翠,酒液沿着杯壁缓缓下沉,透出红酽的芳泽,尤其是在雕花菱格窗纸筛过的光影下,盏内甘露轻漾摇曳,带来极致又强烈的视觉享受。

    胡姬貌如花,葡萄酒味醇甜香,浓郁的气味霎时弥漫整个隔间。

    达奚盈盈只是随意觑了一眼,便被胡姬绝色的容颜勾得脸颊腾一下涨红,眼神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再看身旁的两人,还在欣赏手中玛瑙杯的做工与成色。

    根本就没把美人放在眼里。

    她叹一声,忍不住过去与胡姬相贴,挨着她的腰肢,低声问道:

    “不知娘子芳名?”

    这话问得有些多余,长安城中胡姬虽多,但大部分都是胡商行商旅途中贩卖过来的女奴,不识汉字,也不懂官话,靠歌舞卖艺、沽酒当垆为生。

    这女子年纪不大,想必刚来长安不久,也不知能听懂多少。

    “妾名唤媚娘。”胡姬居然开口了。

    “胡……”她低声说着,替达奚盈盈斟酒,两指推到她的面前,美目流转,摄人心魄,“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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