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定

    苏念卿久不见楚逸轩回来,又听远处铁蹄飒踏作响,正要打发人出去瞧瞧怎么回事,就见随舟从房檐上一跃而下,匆匆冲她抱拳一礼:“本应依督主所言送夫人先行离京的,但是现在外面乱的厉害,夫人稍安勿躁,我等必护夫人周全。”

    “外面怎么回事?楚白珩呢?”

    见他久不应声,苏念卿提裙便要自己去瞧个明白,偏又被人振臂阻拦,只哪里拦得住她,随舟不得已道:“太子反了,眼下街道上到处都是叛军,夫人切莫妄动!”

    苏念卿心口没来由的一阵悸痛,眉目微蹙:“楚白珩在哪?”

    随舟摇头,他是真不清楚,他只是得了楚逸轩的授意在此护卫苏念卿周全罢了,眼下金陵城内早乱做了一团,消息传不出去,他同楚逸轩的联络早就断了。

    “外面什么情况?”她又问。

    “太子动用冯氏父子私军,率四万人马围了九门,半个时辰前已经集中主力自长玄门而入,眼下宫中局势如何,尚未可知。”

    “京畿大营呢?巡防营呢?就由着他这么长驱直入毫无作为?”

    这倒不能怪这些个主将毫无作为,时间还要推回半日前,太子妃借着头风发作要人侍疾的名头将一众武将家眷召进府中,不多时,太子便在冯氏父子并一众僚属的支持下,冲破樊笼直逼内宫,这些武将倒不是不想动,只是家眷性命都在人手里捏着,是入宫救驾还是保全妻小性命,实在是纠结。

    现在这些武将的家眷都被集中在一处,她别开这些人不加掩饰的厌恶目光,在杭玉京跟前站定,皮笑肉不笑道:“夫人考虑的怎么样了?笔墨都已备好,什么时候给裴都督去信,请他带兵入宫,为太子保驾护航啊?”

    裴佑安在武将中素有威望,请他带兵入宫,一来确实有着让他助李敛一臂之力的考量;二来,若是裴佑安都向这等叛贼俯首,又有几个武将敢跳出来跟李敛唱反调?兵家之争,攻心为上!

    杭玉京打翻了笔墨啐她一口:“汝敢与乱贼同流合污,我夫顶天立地,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他受人挟制助纣为虐!”

    旁边也有官眷劝她及时悬崖勒马:“冯家世代忠良,怎可跟着太子行此悖逆之事,如此非但百年声名尽毁,一旦事败,怕是万劫不复不得善终!”

    太子妃恍然出神,她说的她岂会不知,可她冯家已然同太子绑在了一处,太子执意要反,她劝他不住,又能如何呢?就算他今日不跟着太子行此大逆之事,日后太子事败,她冯家作为太子姻亲就能独善其身了吗?是以她虽不赞同太子的行事,也只能跟着他破釜沉舟赌上一把。

    “你有这心思,不若花些脑子劝劝谭统领,早日扶持太子上位,”她复转向杭玉京:“夫人写还是不写?”

    杭玉京连一个眼神都不吝给她,她则指着不远处的血泊道:“我敬夫人忠义,可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夫人也想像那些人一般,血流五步吗?”

    “我夫绝不受制于人!”

    “夫人不愧为女中英豪,刀斧加身不退半步,我着实敬仰,”她绕着她踱步:“可是你为你的夫君考量,我也得为我夫君筹谋,夫人写,我保证太子登基之后,裴家荣宠更甚;夫人不写,那您在我这连半分价值都没有,没了利用价值的人,您说咱们又何必耽搁彼此的时间呢?”

    杭玉京下巴微掀,明显是不惧死。她则抽刀出鞘,未及上前,便听身旁的宫人低声劝道:“太子妃不可,她活着,最起码可以保证裴都督不敢妄动;她若真死于你手,裴都督怒发冲冠,谁来承受他的滔天怒火,于咱们,百害而无一利啊!”

    她正踟蹰之时,展英一身血污大步迈了进来:“臣来不及禀报太子,先来告知太子妃知晓,片刻前,苏郡主率一队亲卫,冲破防线往城外去了。”

    “废物,连个女人都拦不住,”她不是没让苏念卿入府侍疾,只是口信传到了,苏念卿不像眼前这些人一样听话照做就是,知她出城怒气更甚:“还不快追,若是擒不下她,你们便都不用回来了!”

    苏念卿带人出城,这实在不是个好消息。太子妃眼皮跳的厉害,死死的望着门口等着宫内的消息。

    夜空中炸起一朵绚丽的烟火,流光溢彩般划过天际,迸发出一朵朵火苗,又在夜色中归于沉寂。桑妲望着那烟花唇角微勾捻起食指掐灭了烛台上的灯火:“苏念卿驰骋于野,你们拿不下她,现在她困在金陵,就如同鱼搁浅溪,猛囚于笼,若还是拿不下她,我六部养你们何用?”

    随侍立在她身后不敢说话,她今天的妆容异常妖冶,唇色比血色更甚,眼中的杀意纤毫毕现,她捻起食指掐灭了烛台上的灯火:“下令吧,不惜一切代价,要她死!”

    巍峨宫墙上的乌鸦叫声凄厉,半轮血月在漆黑如昼的夜空中尤为刺目。厮杀奋战之声都被湮没在这高墙之内,太子已率人冲破长玄门攻入内宫,宣隆帝被围困在书房之内,只有极少数金吾卫还在同叛军殊死一搏。

    李敛振臂,手下人暂时停止攻势,宣隆帝也稍得喘息之机,他将案上的整套茶盏摔了个稀碎,已经三更天了,眼瞧着这逆子步步紧逼将自己困于方寸天地,竟无一人前来救驾,今日,竟真要绝于这逆子之手吗?

    身旁的大太监看出他的担忧,宽慰道:“陛下放心,臣已经让人持血书出宫命人前来救驾,只是一时之围罢了,陛下切莫忧心。”

    楚逸轩原本站在窗前打量外面的动静,闻听这话不免轻嗤一声。且不说他的血书能不能冲破层层包围送出去;京畿大营、巡防营统管京城内外安危,眼下皇城被围,数万兵马没有半点反应,这本身就已经很不正常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又指望谁来救驾?

    他沿着墙壁缓缓滑坐,将多时未曾离手的弯刀丢开,活动了下咯哧作响的手腕,昂着脑袋双目微阖,显然是累极了。他的衣裳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满身的黏稠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眼尖的宫婢瞧见他腰腹间的伤口,从袖口中摸出干净的方帕有心帮他包扎,他烦躁的躲开了。

    他脸上沾染了零星血迹,许是血战力竭,肤色比平常稍白些,在灯火的映衬下愈发显得英挺俊秀,再加之他眉眼紧闭,少了几分戾气,倒显得温和了许多。若在平常,她决计不敢沾染他半分,可现在形势紧急,哪管得了这许多,她胆子渐渐大了些:“督主,您受了伤,不处理不行的。”

    他稍稍挑起眼皮,里面的寒意看的人不觉打了个哆嗦,那宫婢心头旖旎散尽,乖顺的退了回去。他复躺了回去,大口喘着粗气,他有心挑动太子造反不假,可他没打算把自己性命交代在这啊!

    自己究竟算漏了哪一环?京畿大营和巡防营数十万人马,为何到现在半点动静都没有,他可不觉得太子仓促造反,手上的那点兵力能把这数十万人尽数吃下,问题究竟出在哪了呢?现在仅存的这点兵力,撑到天亮恐怕都成问题,纵然他有通天遁地的本事,若是无外援,这也注定是个死局。

    还好自己给苏念卿留了人手,以随舟的身手,护送她出城总归不是问题。

    想到这,他唇角终于荡开些许笑意,可随即转瞬即逝,若自己当真交代在这了,她会不会伤心?会……改嫁吗?金陵城内的王公贵族没一个能入得了他眼的,净是一群王八蛋,她若是再嫁,可得择一个合心意的,但是若今夜太子事成,会放过她吗?

    他脸色骤然冷了下来,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太子仁慈,不若自己现在冲出去拧了他脑袋,他若是死了,看谁能为难的了她!

    啪的一声,将楚逸轩的神思拉了回来,宣隆帝勃然大怒,将手里的信纸拍在桌案上。如果楚逸轩没看错,是太子刚刚下令暂缓进攻的时候命人递进来的。

    “逆子!”宣隆帝大步往外走,被一众宫人手忙脚乱的拦了下来:“都给朕放开!朕要去问问那逆子,倘或朕不愿退位呢?他敢弑君篡位不成?”

    闪着寒光的箭矢力透窗柩破风而来,自宣隆帝侧脸划过,带出一道血迹,太子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他敢。

    那箭矢钉在他身后的盘柱上,宣隆帝一时竟忘了反应,还是身后的老太监命人起了道人墙来将他挡在身后,楚逸轩神色晦暗不明,就非得出来自取其辱吗?造反都背了,还怕再担一个弑君的罪名吗?

    他休息的差不多了,提刀复站了起来,跨步往外走,那老太监不知从哪得的鼓舞,宽慰宣隆帝道:“陛下不必忧心,有楚督主在,陛下必然无恙。”

    高看我了,楚逸轩这般想着,若是无救兵,神仙都救不了他。他现在只想冲出去宰了李敛,只要太子死了,日后总不会有人为难苏念卿。

    他持刀而来,满身阴戾不掩杀意,叛军一个接一个倒在他脚下,竟直逼李敛,马蹄不觉后退了几步,而后疯狂嘶鸣,险些将李敛颠下去,他堪堪稳住骏马,被冯氏父子挡在身后。

    毕竟是沙场上九死一生磨砺出来的,几个轮回下来,楚逸轩已是力竭,应付起来颇有些吃力,李敛见他落于下乘颇有些得意,他对楚逸轩有着没来由的怯意和恨意,就像楚逸轩向来看他不顺眼一样,当年楚逸轩扶摇直上,他不是没想过拉拢,可楚逸轩对他殷切热络的示好只有一个回应,滚!

    “大舅兄,”冯家长子忽而被点名,不免分出心力回头看他,却只听他淡淡道:“好好照顾咱们这位楚督主,别让他死这么痛快!”

    不等他过于得意,远处铁蹄奔腾之声震耳欲聋,好似宫墙都为之一晃,他勉强稳住心神:“怎么回事?”

    “殿下,是丹棱军,”一小兵匆匆跑过来,接连摔了好几下,脸色比死了亲爹娘都难看:“苏郡主带丹棱军来了!咱们被围了!”

    他倒是忘了,丹棱军驻地据京中不过三十里,虽不知苏念卿怎么说动的丹棱军统帅,但终归是自己棋差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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