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到莫家的时候，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

    这年雪下的大，村里好几家人的房子都被压垮了，春棠她爹娘晚上在被窝说悄悄话，说起哪家的小孩被冻死了，又说哪家的老人没熬过去，最后又说起家里没多少吃的了。

    家里房间少，春棠就在爹娘房里用木板支了张小床，他们声音压得很低，对于小姑娘来说却犹如惊天巨雷。

    春棠屏住呼吸，不敢让他们发现她还没睡着。

    前两天隔壁二花被她奶奶卖了，换了二十斤粮食和二两银子。那日春棠娘还和二花娘吵了一架，吵了些什么她不知道，只是那之后有什么不顺心就指着春棠骂，说要把她和二花一起卖了。

    被卖了的二花还没出门，最近雪下的大，行走不便，春棠听人说来接二花的人要过几天才会到，是以她有些害怕，她知道家里粮食不多了，也知道爹娘舍不得弟弟，怕娘真的把她卖了。

    这几天都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春棠变得格外勤快，还听到好几次爹同娘夸她长大了懂事了。

    春棠心里喜滋滋的。

    结果她娘还是把她给卖了。

    春棠她娘哭天喊地的把春棠交给人牙子，脸上却一滴泪都没有，嘴里叫着乖乖不要怪娘，娘这也是没办法了......她哭的很是凄惨，听起来就让人觉得伤心，春棠还看见不远处站着的几个老太太在抹眼泪。

    但是春棠知道的，她娘并不伤心。

    她想起她娘之前同她说自己小时候，家里穷，吃不上饭，每到白天娘的娘就会把娘她们赶出门，让她们自己去找吃的，娘虽然小，但是跑的很快，她就去那种家里死了人的人家，跪在棺材旁边哭，她会哭，哭的好听，也好看，妹妹都能填饱肚子，有时候还能得到多余的补贴，她就带回家，给自己的小妹妹吃。

    娘现在也是这样，她并不为春棠的离去而感到悲伤，她看春棠和看那些棺材没什么不同——他们都是食物，可以填饱自己以及自己在乎的人的肚子。

    春棠想到这里，有点难过，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娘在乎的人。

    于是她瘪瘪嘴，眼眶一红，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娘，开口声音还带了点颤音：“娘，等我走了，你一定要给弟弟吃点好的好好补一补，他最近每天只吃一个鸡蛋，都瘦了。”

    她娘顿时不哭了，嘴还张着，样子有些滑稽。

    人牙子把春棠的手用绳子捆住，他拉着绳子的一头在最前面走。这绳子上还捆了五六个女孩，看起来和春棠差不多大，都是她们村的，几个小姑娘小时候还经常一起玩，等到稍微大一点，都要在家干活，照顾弟弟妹妹，就很少出来了。

    雪很大，一脚下去半条腿都埋在雪里了，几个小姑娘年纪都不大，走的摇摇晃晃的，人牙子在前面骂骂咧咧，他手里拿着一根很长的棍子，却没有打她们。

    她们走了很远很远，风很大，打在人身上像刀子扎一样，生疼生疼的，春桃没忍住哭了，眼泪一流出来就在脸上结冰了，风一吹更疼了。

    她边走，边嗷嗷哭，风往嘴里灌，她就闭上嘴呜呜哭。

    人牙子朝她走来，手里那根棍子又粗又长，他长得凶，又皱着眉，像是不耐烦要来打人的，春桃哭的更大声了。

    但是他没有打春棠，他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嘴里嘀咕了什么，被风雪的呼啸声掩盖了，接着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披在春棠身上，又转身走了。

    春棠一下子不哭了，还打了两个嗝。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天黑，她们才停下。

    人牙子带着她们走到一间大房子前面，凶巴巴的让她们不要动，他一只手牵着捆春棠她们手的绳子，一只手去敲旁边的小门，敲了很久才有人开门。

    她们被带到一个小院子里，那里还亮着灯火，这是春棠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房子，也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亮的灯火，有几个和她娘差不多年纪的人来来去去的，看见人牙子都笑，又说了些什么，春棠没听清，她感觉她要快被冻死了，看周围的一切都像是隔了层什么，模模糊糊的。

    然后她就被谁扒了衣服，放到了一个大桶里，桶里的水有点烫，一下就被烫清醒了。

    不过也就清醒了一瞬间，下一秒春棠就困了，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剩下的事春棠就不知道了。

    第二天起来，春棠躺在柔软的床上，有些呆呆的，转身一看，身边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吓了一跳，刚想张嘴，才想起来她已经被她娘卖了。

    春棠瘪着嘴，给自己加油打气，在心底里告诉自己，不要再想爹娘了，也不要再想弟弟了。

    这么想着，春棠就开始注意周边的环境来，这间屋子并不大，只有一张很大的床，床很软，棉被很暖和，她在家从没睡过这样暖和的床。床上连着春棠总共睡了六个人，剩下的人都还没醒，春棠看看她们，发现都挺眼熟的，都是一个村的。

    门口进来一个人，是个和春棠娘差不多大的婶婶，春棠不知道她是谁，还没张嘴她就嘘了一声，小声跟春棠说让她再睡一会儿。她看起来很温柔，声音也很好听，春棠本来已经打算起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又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房里的人差不多都醒了，春棠有些懊恼，赶紧坐了起来，被冷的打了个寒颤，差点原地又躺下去，睡在她旁边的二花递给她一套衣服，语气里带了点雀跃：“这是给我们的新衣服呢，真漂亮。”

    春棠这才发现，大家都穿上了漂亮的新衣服。

    新衣服是深蓝色的，里面夹了棉，摸起来很软，很厚，一个补丁都没有。

    等她们都收拾好，进来了一个婶婶领她们出去，这个婶婶和中午的婶婶一样穿着灰色衣服，头发挽起来，不过她看起来有些严肃，额头上顶着几道皱纹，一看就是经常有烦心事。

    小姑娘们跟在她身后吃了饭，饭是白米粥，熬得很稠，这是春棠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吃完之后，婶婶让大家一排站好，听她说话，她说的话太多太长，春棠没有记住，但听懂了她是让她们要听话，听话才有饭吃，听话才有衣服穿。

    春棠心里想，她一定听话。

    她们五个人就待在这个院子里，一待就是半个月，这半个月，一个人都没有出去过，每天扫扫地，洗洗衣服，然后被看起来很凶的秦婶婶带着围着小院跑圈圈，给他们讲莫家的事，讲莫将军多英勇，莫夫人多有才气，莫家小姐虽然还小但已经名满京城，莫家大少爷更是已经在镇邪司担任要职......

    反正在秦婶婶嘴里，莫家就连一棵草都是好的。

    穿着暖和衣服，吃着白米饭的春棠也是这么觉得。

    秦婶婶说莫家世世代代都是将军，所以家里的下人也只要身体强健的，那种身娇体软的，出门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莫家人。她这么说着，又带她们多跑了三圈，三圈下来，小姑娘们一个个气喘吁吁的，秦婶婶还是那个样子，一口大气都不喘，春棠信了！

    半个月之后，各个院子来领人了，春棠被分到了夫人的院子，夫人的小公子刚刚两岁，平日爱好有二，一是扔玩具，二是骑车，而春棠的工作就是负责给小公子捡玩具，外加拉着小公子的玩具车四处跑。

    刚上岗那几天，每天累得春棠腰酸背痛，过几天就好了，每天能吃三碗饭。

    夫人，三小姐，小公子一起吃饭。而春棠他们一群下人在一起吃饭，因为主子面前总得有人守着，所以都是分两班吃。同春棠一起吃饭的是看起来很温柔的齐妈妈，有些泼辣的红蕊姐和有些胆小的家柱。

    莫家人并不多，除了一个夫人就两个姨娘，府里的方姨娘是老爷的表妹，还有一个云姨娘跟着老爷在淮安，淮安是边关，一年到头回来不了几次。夫人生了大公子，三小姐和小少爷，剩下的二公子和大小姐是方姨娘的，二小姐是云姨娘所出。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去读书了，一个月只回来两天。

    春棠听红蕊姐和春杏姐晚上偷偷聊天，说大公子俊美二公子温柔，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可春棠才到小院几天，她来的前一天大公子他们才走，要想见到他们，还得再等上一个月。

    春棠没见过英俊的男子，不知道什么叫英俊，春棠也想见见世面。

    她在小院待了一个月，没出去过，每天就是跟着小公子这里跑到那里，小腿的肉都紧实了，她对此感到很满意，觉得自己可以一拳打倒一个坏人。

    红蕊姐听春棠这么说觉得好笑，上下打量春棠：“就你这小身板，遇到坏人不被一拳打倒都是烧了高香了。”她笑起来声音很尖利，撇着眼看人更是不太讨喜，但是她每天都会从三小姐赏给她的东西当中留给春棠一点。春棠一点都不讨厌她。

    春棠握拳，认真的向红蕊姐保证：“如果红蕊姐遇到坏人，我也会保护红蕊姐的。”

    红蕊笑了笑，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只是伸手，给了春棠一个脑瓜崩，笑着走了。

    春棠蹦蹦跳跳揣着红蕊姐给的糖跑出门，迎面就撞上个人，那人身板可真硬，撞得她一屁股坐地上，头晕眼花，半晌回不过神来。

    还是春棠撞到的那个人把她扶起来的。

    春棠听到他问自己有没有事，声音还挺好听，她抬起头看他，是自己不曾见过的人，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春棠好像懂了，什么叫做英俊。

    他可真好看啊。

    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里好看，眉毛也好看，他可真好看。

    春棠站起来，冲他摇摇头，大步跑了。

    她得回去告诉红蕊姐，自己今天也见到了一个长得很英俊的人。

    等春棠跑到回小院，红霞姐看到她就大叫了几句，表情有些惊恐，春棠跟着她的动作摸了摸鼻子，摸到一手血，突然就想起那个人惊疑的表情，原来他那个表情是因为看到自己流鼻血了！

    红蕊姐不在，红霞姐替春棠收拾了一下，她比红蕊姐温柔的多，说话也细声细气的，让春棠以后不要再这么莽撞了。

    春棠乖乖点头，看着温柔的红霞姐。

    红蕊姐这晚回来的有点晚，唉声叹气的说夫人今天心情不好，大少爷不知道在做什么，说是这几个月都不会回来了。

    春棠听了一点，有些可惜，大少爷不回来，她岂不是看不到人了，岂不是红蕊姐他们谈论大少爷的时候依然没法参与了！

    大少爷怎么就不回来呢！春棠坐在台阶上，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