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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飘荡

    天边刚泛白的时候,柳营里已经渐起了人声。有黑影穿梭于黎明之前,生火煮汤,白气连带着夜末独有的喧嚣里的静默一同吹往帐口。路云中随手披了件外袍,弯身出帐,一抬头就撞上一阵刺骨寒风。

    他被扑得长呼出一口气,竖起领子遮住侧脸,面无表情地提起桶,要去打水。刚走没两步,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路云中回头看去,看到同营的弟兄肩上也扛着一段湿木,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他走来。

    这是路云中到达朝花岗的第三年。路老爹死后,他便听从了楚歌的建议,离开了当地。路宜随着他一起,两人又风餐露宿,好不容易到了朝花岗停下。这一路也是见惯风雪,天下并不太平,常有未名尸骨堆积在路旁。最初时他还转头看看,后来也不看了。仿佛闭着眼睛,便可以遗忘那些消失的人影,连带着父亲的惨死也可以从脑中剥除,为这沉闷得喘不过气来的生活消减些许痛苦。

    路云中原不知道到哪里去,只晓得一路往北走,朝着家乡的方向赶去。路上偶尔也与人同行,没少听闻有关蛮人入城的传言。他们原来的家就是被蛮人强占后毁灭的,幸好逃得及时,才不至于死在屠城中。又闻蛮人几月连陷几城,便更是胆战心惊。路宜年纪还小,对当年奔逃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但却在心里深深留下了伤痕。有时夜间他辗转反侧睡不着,便坐起身看星星。路云中发现了弟弟的异状,问他怎么了,路宜便说,大哥,咱们沦落到这一地步,是因为那些蛮人吗?

    路云中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最终他只能说,也许有可能因为蛮人,但并不完全因为他们。路宜又问,那是因为段府那位少爷吗?路云中说,也不全是。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比以前要更深刻的认知。

    当今世道大乱,养家糊口并不容易,每经一座城池,都能在街上看到蜷缩在角落里的乞食者。有骨与破衫烂衣被一同抛在小巷深处,五日才有人来拾掇一回。路云中不愿随着街上那些叫花同行,什么事都做过,可惜流民实在太多,店铺与东家都几乎不缺人。每次他只能给自己和弟弟赚回来几日的饭钱,便顷刻又失去了活计。

    但有总比没有好。路云中始终抓住一切用得上他的机会,就这样走走停停了三个月。路过朝花岗时,他本想找条小溪灌一壶水,谁料却在郊外某处看到一处兵营,前面聚了一大堆人。他过去一看,才发现是招兵的。带头的将军也不是别人,正是这座城里居住着的一个已经退下朝堂的老将军,只是看蛮人实在嚣张,皇城又无所作为,百姓生于水深火热中,心中不忍,便上书恳请出战。皇帝念他赤胆忠心,便下一道圣旨,让老将军及其子在民间征兵,随之准备为君出战。

    面前排队的人不少,都是身着朴素面容平整的,窃窃私语时,还能听到浓厚的口音。来这儿报名的都是村民,看着也没什么富家子弟,估计都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到军营内,只想着混口饭吃。路云中捧着罐子,走到队伍前面,看到一块木板悬挂在旗杆上,明明白白写着几行大字:

    凡从军者,饭蔬俱有,一月五百钱。

    路云中想都没想,转身便走。他回到弟弟身边,询问他是否愿意从军。路宜惊得跳起来,连声说,我愿意,我愿意。路云中说,就是苦些,不知道你能不能忍受。路宜说,这么久过来,什么苦咱们没吃过?大哥你还不知道我?我都能忍的,就怕人家看我年纪太小,不要我。路云中说,没事,我自有打算。

    哥俩一拍即合,路云中便收拾了那仅有的一只包裹,带着路宜去排队。来的人不少,可真正能进去的却不多,里头打了个兵样,要年龄身形体力样样过关。几人摇着头叹息着走了,但也有几个兴高采烈,到另一头去登记。头顶太阳暴晒着热,路云中没说话,路宜却也一声不吭。

    等排到他们的时候,路宜的小脸已经被晒得通红。几个士兵坐在前头,好奇地打量他们,说,你们两个谁来投军?路云中说,我。和我弟弟。路宜不用他推,上前一步,便脆生生地说,我是他弟弟,我也要参军。

    此话一说,周遭人都笑了起来。身后有人说,你个小娃娃也要参军?那士兵说,不要笑,大家保持安静。又转头对路宜说,我们招兵对年龄有要求,你多大?路云中说,最低是多大?士兵说,最低也得至束发。路宜说,正巧,我今年十四,虚岁便十五。士兵笑着说,怎么好算虚岁?不够便是不够。路云中说,历经屠城之恨,可能加上这一岁?几人便都惊了。

    身后有个声音炸起,说,什么屠城?路云中往帐后看去,便见里面走出一个中年人来。这人个高体壮,身着轻甲,手里还提着马鞭,似乎刚跑马回来。那几个士兵连忙起身,说,见过将军。这人点点头,示意回礼,又转头看向路云中,说,你方才说什么屠城?路云中说,四年前顺俞城被屠,我弟兄两个便同爹逃了出去。白天夜里都想报仇雪恨,可惜流浪四年,才在这里碰上将军,请将军成全我弟兄二人入军。

    将军打量他们一眼,喊人放他们进来细谈。待入帐中,方见得虽然营帐简陋,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将军请他们入座,问了几句有关顺俞城的事,言语间俱是唏嘘。问了才知道,他有弟兄正死在顺俞屠城中,因而对蛮人恨之入骨。听闻二人是顺俞城人,便拍了板,破例叫路宜也入军。路宜高兴得要蹦起来。这时这将军又说,只不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若要来,也须得同爹娘说一声才是。

    路云中说,我们爹已经死了,我便是一家之主。我同意宜儿跟着我一起。那将军略有些惊愕,问他说死了?可是死在屠城里?路云中便将前后事简单同这人说了一遍。谁料这将军闻言摇摇头,沉默半晌说,段家这副德行,以前早在皇城的时候就知道了。没想到如今还这样仗势欺人。路云中忙道,将军同段家也相识?将军说,相识谈不上,不过曾经有些交集。段家家大业大,我堂姐家总想着将女儿同他们家定亲。只不过不知为何总是不可行,一直拖到现在。你们惹上了他,也实在是倒霉。你们既然要进来,就得遵守营里的规定,一会儿出门会有人带着你们熟悉军营,听话便是。

    路云中应下,看一眼路宜,忍不住微微一笑。路宜时年十岁,距离束发之年还早得很,只不过他个子高,手脚又细痩,除了脸长的嫩些,看上去很像个营养不良的少年。这个世道正容易生成这样畸形的孩子,十五岁似十岁,而偶尔十二岁也似十五岁,体态追着时间跑,总踏不上那一条最适合某个年龄的贴切的道路上。路宜长一副十四岁少年不该有的体格,却完美地骗过了所有人,也不知是得算不幸,还是上天垂怜。

    路云中和路宜就此结束了流浪生涯,在朝花岗安顿下来。两人分至不同营地,只不过能见面便是好事。一晃三年过去,时局已有大变,将军郑文柏几度往返皇城与家中,却次次都沉着脸。边关条议签订后,蛮人安静了三年,这一年却又蠢蠢欲动起来。几座城池的边缘人家被频繁抢劫,田地被踩,屋舍被烧,条议换来的和平没有持续多久,又再度被流民的嚎叫与哭声所打破。郑文柏心系百姓,总是郁郁寡欢。他最多做的事情,就是拿着桌上一只砚台,翻来覆去地看,眼里似乎灼烧着热火,又好像陷入一阵久久的冰冷的沉思。

    在这时,段府里吵吵嚷嚷的,张罗着收拾府邸,团着人一起包饺子。段敬邦虽死,府内热闹气氛不足,但到底还是要有些过节的氛围,至少吃顿年夜饭。院内雪已厚了,几个孩子蹲在地上玩闹。停留在段府头顶的阴云似乎才渐渐扫清了一些。

    楚歌被安排去和水儿一起布置席位。段盛尧要求不能大办,但段府家的“简单聚聚”也比常人家的年夜饭要丰盛许多。在被人看着的时候,水儿紧抿着嘴唇,做出一副严肃样子,单独与楚歌相处时却暴露了本性。她一年最爱这时候,因而不停地跟楚歌讲笑话。楚歌原不想笑,可听着听着,实在没憋住。她忍不住捏了一把水儿的脸,说道,你哪来的这么多俏皮话?笑得我肚子疼。水儿说,在他们面前,我可不敢说。憋一路了,全告诉了你,你还挑刺!

    楚歌笑着说,是啊,有警戒心才好。大夫人头一次尝试着包饺子,宛情也是一句玩笑不敢开。没办法,五少爷尸骨未寒,咱们都忍忍吧。

    此时距离冥婚当夜已经过去两月。幸亏二夫人发现了祠堂里的动静,否则楚歌当夜就得命丧黄泉。后来,楚歌才知道清楚这其中原委。二夫人白日见儿子下葬,心中悲痛难忍,深夜实在难眠,便来了祠堂准备为儿子祈祈福,谁料隔着老远便看到祠堂门口守着几个人,稍稍靠近一点,就听到里面传来惊恐的尖叫声。

    她被吓了一跳,以为闹鬼,赶紧叫兰光去通知老爷,自己则躲在一边看情况。可越看越觉奇怪,屋内后来虽然没有声音了,可门口两人却依旧时不时回头瞧去。二夫人心生疑窦,忽的又见窗户上猛地映照出几人身形交缠在一起,便连忙上前,强行闯了进去。

    恰好兰光尚未到达老爷房中,便在路上碰到了出来放水顺便溜达溜达的阿青,与他一同先去通知了大少爷。也亏得段敬山将祖宗事放在心上,唯恐祠堂出事,披了衣服便赶来,这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楚歌一命。

    楚歌被吓得抖个不停,解开绳子后,双臂还没有恢复知觉,便抱着他的脖子不松手。最后甚至是段敬山将她扶出了祠堂,吩咐人将她好好照看,在小半夜忙碌后终于尘埃暂时落定,又匆匆赶到楚歌下房,见她已经冷静许多才放了心。

    而至于为什么,他不问,楚歌也不说,两人心里却都清楚。他们默契得从来不提起,可言语间却尽是叹息。段盛尧次日也听说了这件事,听闻鬼媒人与侍从被抓,正要大怒,可又知晓楚歌没死,却又急得满头冒汗。段敬山没有急着去见他,而是派人将那个神婆抓了来,同那几个擅闯祠堂的人一同送上公堂。

    在一阵审讯后,神婆承认一切都是她装神弄鬼,她本便没有能与鬼神沟通的能力,知晓先前那些事只是因为段府在城中如此大名鼎鼎,它的五少爷的死因就算是封闭得太彻底,也不可能不留出一条供人们窥探的缝隙。而段敬邦,本身又与林府的小姐交好,这事儿也是大部分住在城中的男女都清楚的,她便凭此来编造了段敬邦的“夙愿”,提前准备好了写着“林”的符纸,也是因为认为林家必然不会将女儿送出,她拿走银两便可以走,此后究竟如何做全靠段盛尧定夺。鹬蚌相争,终于还是她渔翁得利,打了好美妙的一手算盘。那鬼媒人,自然也是后来段盛尧去询问她能否用带有“楚”字的女孩儿来代替之后,她为这场冥婚而找来的托家罢了。

    段盛尧勃然大怒,认为自己受到了江湖骗子的“欺骗”,要求衙门将数人一并斩了。衙门果然很给段府面子,只需两日后,无头尸身便在台上摆了一列,足足暴市三日才令收回。

    至于段盛尧自己,在段敬云指派人将后院的乌鸦彻底赶走后,便再也没做过噩梦。段敬邦的“执念”消失殆尽,再也不必父亲来为他“费心”。他或是知晓了自己的错处,或是只是用别人的命来为自己挽尊,不过都不是那么重要。因为在当夜后,他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最初时还只是多咳嗽,后来却体乏难起,生了一场小病。几双眼睛一时都盯紧了他,虽不开口,却也依旧能够感受到来自于四面八方的打探与考量的目光。

    而至于楚歌,段盛尧是生是死,她已经麻木到不愿意再去关注。她不可能希望他好起来,却也不盼着他死,这个人在她的生命里已经完全消失了一般,她不纠结段盛尧事后是否给了她一些补偿,也不在乎段盛尧在此事后甚至没有对她道一句歉,仿佛人生中从来都没有这个人一样,只要偶尔提到或者看到,都会默不作声地移开目光,状若同空气打了个照面。

    自然,这种情感的声称要素是非常复杂的,但是在这时,倒可以简单地将主要原因归为不久前刚过去的那一夜——段敬山约她来到墙边,终于实实在在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意。而这话原本应当像日月星辰一般圣洁而闪耀,却在那夜成了一把刀钉在楚歌的胸口,令她寸步难行。

    因为段敬山是这样说的:

    楚歌,你愿意同我成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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