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个女人的第二次死亡，始终是个谜团。
她是雾川阳，代号是玛斯尼（Massenez）。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国中的时候。那时，景带着我去见他在东都大学念书的哥哥高明。在我们三个见面的咖啡厅里，一个比我和景年纪大不了多少的女生突然闯入了我们的视野。
她注意到高明哥哥，先是一愣，随后笑容灿烂地凑了过来。
“前辈，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了。”她毫不客气拉着椅子坐在了我们这一桌，“嗯……你们不介意我凑个热闹吧？”
就算是介意，现在也说不出口了。
“哥哥，这位是……”
“这位是雾川。”哥哥回答了景的疑惑，“她是我的大学后辈，我们在一个社团。”
“初次见面。”那个女生笑盈盈的，但是我隐隐从她的笑容里察觉到一丝微妙的危险，“我的名字是雾川阳。”
景微微皱眉，“雾川小姐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大学生。”
雾川阳眨了眨眼，“当然呀，毕竟我才十五岁，任谁第一眼看都不会觉得我是大学生的。”
“十……十五岁？”
我和景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诶？吓到你们了吗？”雾川阳很满意我们这种惊讶的表情，“前辈，你的弟弟和他的朋友可真可爱啊。”
哥哥叹气，“雾川。”
“是是是。”听到这声呼喊，雾川阳无奈，“不过，前辈，你和你弟弟长得可真像啊。”
然后，她指了指哥哥的眼睛，又指了指景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很好看。”她笑着说，“非常好看。像湖水里的星星。”
高明哥哥喝了口饮料，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雾川，”他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雾川阳单手托腮，狡黠地眨眨眼。“我说我是前辈的变态跟踪狂，前辈你信吗？”
听到这话，哥哥只是侧目瞥向她。
“哈哈，吓你的啦！”雾川阳吐了吐舌头，她似乎很怕这样的高明哥哥，“我只是出来买东西顺便喝杯咖啡而已。天天宅在房间里写代码，偶尔我也是想出来放风的嘛——”
她从口袋里掏出三块泡泡糖，分别放在了我们的掌心里，自己又拆开一块泡泡糖扔进嘴里咀嚼，然后吐出了一个又大又圆的橙黄泡泡。
砰。
泡泡破裂。
雾川阳把残余在外的部分卷进嘴里，继续咀嚼。
“看起来这里四个人有些拥挤过头了啊……我果然还是先去书店买书比较好呢。”她含糊不清道，起身离开，“我就不打扰前辈和家人叙旧啦，有缘再见。”
又是一个橙黄泡泡。膨胀。破灭。
“那位雾川小姐……真奇怪。”雾川阳离开后，我听到景这样说。
确实很奇怪。一个年纪只比我们大一点点的女孩，却和景的哥哥同在东都大学，而且……看起来还对他有意思。
“雾川一直是这样。”高明哥哥回答，“不过，既然她给了你们这个，大概意味着对你们第一印象不错。”
哥哥指了指我们手中的泡泡糖。
“所以说，根本不像大学生嘛。”景无奈地小声嘟囔，拆开了那块泡泡糖放进嘴里，“嗯，薄荷味的。”
我也拆开手上那块塞进嘴里。“我的是西瓜味的。”
“哥哥，你的呢？”景问。
“柑橘味。”高明哥哥回答，“一如既往。”
高明哥哥没有像我们一样拆开吃掉，而是随手放进了口袋里。
后来，听景说，他和高明哥哥见面的时候，总能偶遇这位雾川小姐。每次见面，她都会给兄弟俩塞泡泡糖。
景的泡泡糖口味从来都不一样，但是高明哥哥永远是柑橘味的。
“如果用哥哥的风格来形容这种状况的话……”景得出了结论，“大概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样吧……”
确实。
我和景再次正式和雾川阳见面，是在我们入学东都大学的时候。
那时，高明哥哥早已毕业，回到了长野，顺利成为一名警察。我们两个勤学苦读，最后双双考入东都大学。
入学典礼结束，我们从礼堂出来之后，见到了那位雾川小姐。
她眼帘低垂，站在行道树下，慢悠悠地嚼着嘴里的东西，吹出一个橙色的泡泡。
砰。
她把碎片卷进嘴里，继续上下咀嚼，直到失去口中的味道，她才吐出残渣包好，起身扔进垃圾桶里，准备离开。
“那个……雾川小姐。”
景叫住了她。
雾川阳回头，原本反应平平，但是见到景之后勾起唇角笑了。
“这不是前辈的弟弟嘛？”她站在原地，始终和我们隔着一段距离，“看这个架势……恭喜你们考进东都大学。”
“雾川小姐……快毕业了吧？”景问。
“嗯。”雾川阳仍然笑着，可我却无法从那张笑脸读出任何温度，“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这双眼睛，总能想起以前和前辈一起看书的日子呢。你们兄弟俩那双眼睛可真像。”
一阵微风拂过，带起了她外套的衣角。
“就是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遇见这样的眼睛了。”
雾川阳丢下这句话后，挥挥手转身离去。
“她还是……那么奇怪呢。”景望着雾川阳的背影，喃喃道。
我拍了拍景的肩膀，“但是至少没有见人就给泡泡糖了。”
……
后来……雾川阳她死了。
东大附属智能研究所某天深夜爆发了一场大火，深夜加班的项目负责人之一的雾川没能从火场中逃出，丧生火海。
这件事在东大传得沸沸扬扬。毕竟死去的主角是东大百年难得一见的计算机天才少女雾川阳，而且她死的时候甚至还不满二十岁。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已死之人，我居然又见到了她。
在组织。
那是我和景成为卧底之后的事。她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眼前着实把我们吓了一跳。
那天，我奉命去给一位代号为玛斯尼的成员送材料。来到玛斯尼所在的实验室，那间实验室里放置着一台巨大的主机，以及多屏幕的显示器。而在放置显示器的桌前坐着一个年轻女人。
她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过椅子面对我。
那张熟悉的脸渐渐在我的视野中完整，最后构成了已死之人的形象。
雾川阳。
“你就是来给我送材料的？”她一副不认识我的模样，漫不经心问，“组织的新人？”
“……是。”我不敢惊讶太久，迅速回答她，“我刚刚才得到代号。”
“什么代号？”
“波本。”
雾川阳，不，玛斯尼皱起眉头。“威士忌不好喝。”她这样抱怨，“白兰地也不好喝。”
“你又开始了。”
一个音色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电子音响起。是从那个巨大主机传来的。
“本来就是，明小姐（あかり さん，Akari san）。”玛斯尼顶嘴，“酒精摄入过量会麻痹意识。除开必要的睡眠休息，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这样的想法的确不错，小幼稚鬼。”被称为明的电子女声回答，“不过，可不能让客人干等着啊。”
玛斯尼转而看向我，那双棕色眼睛平静无波。
“把资料放在那张桌子上就好。”她指了指旁边的一张空桌子，又朝另一个方向的空椅子努努嘴，“你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不过我这儿可没什么好酒好茶，只有白开水。”
“不了。”我摇头，“既然资料送到，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我没有在这里久留的必要。”
“你看，明小姐。”玛斯尼耸肩，“我没有逐客。是他自己选择离开。”
“这也和逐客令没有什么区别了。”明看出了玛斯尼拙劣的语言把戏，“小幼稚鬼，你在这方面确实才能缺缺。看来辉那小子没有好好教你这些。”
“但是，我爸至少把我成功养大了。”玛斯尼冷漠道。
我放下资料，没有留在那儿听玛斯尼和那位所谓的明小姐斗嘴。
在景结束他的任务后，我和他见了一面，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
景得知这消息也很诧异。“雾川阳……玛斯尼……”他低语道，“所以……东大研究所的那场大火，雾川小姐那所谓的死，会和组织有关吗？”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回答他，“关于玛斯尼在组织，我们还需要更多情报……而且，我们其实也不确定，她的存在，会成为我们前进的阻碍……还是助力。”
景沉默半晌，最后做出了决定。“我想，有机会和她聊聊。”他握紧拳头，“我想弄明白……她的立场。”
“因为她过去和你哥哥的关系么？”我问他。
“也许吧。”景回答的时候十分不确定，“其实我不希望在组织看到她。”
“但是她已经出现在这里了，景……苏格兰。”我拍了拍他的肩，“别忘了，我们还有任务。”
“我明白。”
景勉强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的话他听进去多少。
关于玛斯尼这个人，组织里的传言说她本人是过去组织某项人体实验计划遗留下来的成果。组织发现了她在计算机领域的才能，上层赐予她“玛斯尼”的代号，为组织进行着一项延续良久的研究。她那可怕的才能和孤僻的脾性让她在组织树敌不少——我不奇怪她会这样，她还是雾川阳的时候，东大理学部也是这样流传着她的各种传言。
但是在组织，这样很容易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她作为玛斯尼死去这件事，是景死后的一年后发生的。而她的死讯，我是从贝尔摩德嘴里听来的。
“听说了吗？玛斯尼的事？”
那天贝尔摩德坐在我的副驾驶上，突然开口。
我摇头。
“她死了。”贝尔摩德平淡道，“白兰地杀了她。”
“白兰地？”
我很少听到关于白兰地的消息，只知道他和组织的二把手朗姆算是同一级别的存在，控制着组织的信息安全。
“嗯。”贝尔摩德瞥向窗外的风景，“玛斯尼威胁到白兰地了。白兰地这人又小心眼，随便抓了个错处就让人毙了玛斯尼。这件事，白兰地对Boss先斩后奏——毕竟Boss还是很在意玛斯尼手上那个项目的。Boss知道这件事都气坏了。”
我忍不住皱眉。
这意味着……雾川阳，她死了第二次。
“老实说，那个姑娘还挺有趣的。自己和自己聊天。”贝尔摩德随意感叹，“只可惜，被白兰地那个心胸狭隘的家伙盯上了……”
贝尔摩德之后的话，我没有细听。
大概是得知玛斯尼死讯后的一周，我难得去了她之前的那间实验室。
那间实验室的机器依旧在运转，只不过负责的换成了另一群我没接触过的组织成员，而曾经承载着那位明小姐的巨大主机被全新的机器取代——大概是白兰地的手笔。
白兰地到底……多恨雾川阳呢？
没有情报，我想不透，也不想想。
不知为何，我的眼前飘过一只幽蓝的蝴蝶，可当我想要去看清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像是破灭的肥皂泡一般的幻觉。
砰。
不留一丝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