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世界

    1976年四月初,蜀地青城的一个黑夜,一辆马车缓慢行走在泥泞土路上,一盏煤油灯被拴在一根棍上,照亮不远处的路。

    这牛车上载着的是又一批来自全国各地的知识青年,他们四人要去的是青城下面一点的荷花镇,如今已经改名为荷花公社的地方。

    但这里既没有荷花也没有池塘,有的是高耸入云最峭的山和瘠薄荒凉最陡的地,在早些年是一个十足的穷乡僻壤之地,后来各种政策落实,才好一些。

    眼看众人打着哈欠,东倒西歪,这外围可是悬崖,一不留神就要栽下去,原本计划是明天昨夜就能到达目的地,可前几日雨急风骤,坑坑洼洼的路实在不好走,刚刚他们还去推挡在路上的落石,拉扯陷入泥坑的马车,耽搁了许久时间,怕是明早才会到了。

    想到这里,颇有领袖气质的方脸男人陈国栋建议道,“同志们,长夜漫漫,不如咱们唱首歌给张叔壮壮胆如何。”

    “好啊,还不知何时能到,张叔一个人在前面怕是困顿。”一个紧紧抓着车栏杆带着眼镜的瘦弱青年附和,指望借此能给他壮壮胆儿。

    有胆小的女孩子,吓得连忙摇头,“别别,别把马惊到了。”

    陈国栋转念一想,夜黑风高确实不宜张扬,随即就向那名女孩道了个歉,“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刘红燕偷偷瞄了一眼黑黢黢的悬崖,急忙闭紧了眼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一直在前面默默听着的张叔呵呵一笑,说出的话却让几个大男人惊起冷汗,“儿娃子些,怕啥子哟,以后你们还要爬这种坡坡去采草药哟。”

    风声呼呼过,后面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

    没有听到回答,张大叔朝后看了一眼儿嘿嘿一笑,“放心嘛,采药嘛也是要等你们适应了来噻。”

    几个男人抹了抹额角的虚汗,也跟着尴尬一笑,连道,“张大叔说的是。”

    听到后头传来的低低应付声再没了刚刚的壮志凌云,张大叔又抽了口烟草,摇头道,“既然你们精神得很,不想睡瞌睡,那我给你们唱哈嘛。”

    听他这样说,众人应和,央求前面的张叔教他们几句昵语或是一段山歌,也好教他们入乡随俗。

    张大叔这人随和,倒也纵容,吐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便起了声势,“山歌嘛好唱难起头哟,木匠嘛难修转角楼~嘿!嘿!…”

    后面几人合着民调打着拍子,掌握了节奏的便跟着哼了起来,一时气氛便炒了起来。

    一曲歌罢,众人再央着张叔来几句,张大叔摆了摆那只历经风霜的手以示拒绝,“老啦老啦,你们唱,我要专心给你们赶路咯。”

    几个年轻人也是来了兴致不再强求,压低了声音,或吴侬软语,或激昂慷慨,好不热闹。

    而唯有角落里那个望着满天繁星的瘦弱女孩儿没有参与其中。

    看她一个人窝在一旁,刘红燕保持恰当距离悄悄问她,“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刘红燕和这个女孩是队伍中唯二的两位女性,她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和谁都能说上几句,且几人也早在昨日相遇时互通了姓名,希望以后的日子里能互帮互助。

    女孩回过神朝她微微一笑,清冷的面容上那抹转瞬即逝的笑,像是刘红燕曾在夜间看到地昙花一现。

    女孩片刻便收起笑容,朝她谢道,“我没事,谢谢你。”

    声音也似泉水叮咚,纵然已经听过几次,但她还是听得面红耳赤,久久回不过神来。

    听她这样说,刘红燕笑眯眯朝她凑近,热情道,“那我们眯会儿,明天说不定要分配活计给我们。”

    女孩儿点了点头,合眼睡去。

    赶车的老张头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旱烟,在车板子上磕了磕,拢了拢身上的布衣,侧耳听后面的动静,刚刚还谈天论地、不时高歌一曲的后生们现在个个安静如鸡,估计已经摇摇晃晃打着瞌睡,这群娇生惯养的娃子哟,如何能挺过这没有着落的日子,他摇了摇头叹息。

    “吁…”

    马车晃晃悠悠直到清晨才在一个有着寥寥炊烟的村口停下。

    这里就是他们四人以后要待的地方,荷花公社下第三个大队,紫溪生产大队。

    到底是年轻人,休整了半宿现在已经生龙活虎,随着清晨湿润的空气,率先跳下马车的陈国栋已经自发帮几人解着行李。

    等众人集合完毕,大队长已经领着一帮人站在村口等他们了。

    荷花公社来了好几批知青了,他们生产大队倒是大姑娘上花轿——第一回!因为是第一批被安排来紫溪生产大队的知青,大队长为表重视,特地召集了全大队的人来欢迎他们。

    好奇知青长什么样子,乡亲们挤在一推你推我攘的很是热闹,这段时间恰好春耕繁忙,如果今天不是休息日,怕是也聚不齐这么多人。

    大队长对他们勉励了几句,最后朗声宣布,“前几日大雨,知青点房子受损严重,你们几个先到老乡屋里住段时间,等修好了再搬过去。”

    四人倒是没预想到这种情况,但都能接受。

    看他们点头应好,大队长也点了点头,“以后都是大队的一员,介绍下自己吧,免得以后路上遇到了都不知道怎么喊。”

    几人也不扭捏,纷纷介绍自己。

    陈国栋最先起了个头,“我叫陈国栋,二十岁,来自海市,希望能为国家建设出一份力。”

    戴眼镜的瘦弱青年扶了扶眼镜腿,“我叫方国梁,十九岁,也是来自海市,希望多多指教。”

    “我叫刘红燕,大家叫我燕子吧,来自沪市,今年十九岁。”

    不一会儿,只剩下一路上都沉默寡言的白净少女未开口,她内搭一件蓝白碎花布衣裳,套着条纹的的确良外衣,着一条靛蓝色的灯芯绒长裤,扎了两条长辫儿,抱着一个解放军随身包,抬头平静道,“我叫关雪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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