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

    凌九此生,在她从未想过的命运中,参加过无数次宫宴,也坐在高堂中借着帷幔虚虚实实地环视整个议政殿。当红烛摇曳,雨落声在耳腔中嗡嗡作响,像是催命的咒,又像是超度的经。这个遥远的名字,赐予了她在尘世中第一个身份,被那个故国当朝的青年将军唤起的时候,她反而扬起茫然的脸,停顿了一会才想起来,原来是她自己。

    二十三年之后,凌九仍清晰地记得,二十三年之前她被拥着穿过一层层陌生的宫墙,踏进正殿的那一刻,忐忑不安的心情意外地烟消云散。她穿着薄粉色的绢裙和花鸟纹银粉对襟长衫,束起云髻,髻上插着四支坠珠的金钗。钗静人动,目视前方高高在上的皇,嘴上挂着恬静温柔的笑容,跪在柔软的地毯上行礼。

    赵简淡然的声音传来,她刚一抬头,顿时头晕目眩。

    大堂两侧两只长唳展翅的鹤驮着屋梁一般粗的蜡烛,烛泪滚落滴进鹤的眼睛。她花了两年的时间意识到这究竟是烛泪还是鹤泪,又花了一生的时间去寻找答案。在那个陌生的男人的目光里,她看到了眼眸中倒映着的自己。

    周围的人沉默地注视着年轻的帝王走下来,托起她的下巴,似是颇感兴趣的打量她。可她读不懂他眼中的情绪,却依然能感受到其中没有众人所想的对女人的惊艳和邪念。

    “诸位舟车劳顿,朕命人准备了接风洗尘宴。”赵简松开了她向高位走去,此时从门外走来两排戴着轻纱披帛的侍女,她们手中端着金盘玉碗,里面装着珍馐美馔。她被人带到侧前方的座位上,听到这位音韵无情的帝王终于露出了些温和,“朕担心诸位远道而来胃口不和,特意叫御膳房做了一些家乡菜,要是有不周之处,那朕以酒谢罪。”

    饭未食,酒先入。凌九放下酒杯,一旁侍奉的侍女立刻斟酒,她用余光打量,五官精巧,身形高瘦,确实与康国女子不大相同。

    而那天,皇帝说了什么,卢冬生说了什么,旁边的使臣说了什么,那些七七八八的声音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只记得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因为烈酒而笑,熟悉的身影离她好远,陌生又熟悉的王也褪去了一些冰冷,礼貌又温和地向她询问了几句话。只有她像是坐在风暴眼中的娃娃,在一间茧房里观察屋外的众生相。

    “岭甘以南乃我朝关隘之重,此次来往通商,实属利民之举。”王允峥道。

    庆林军横跨甘山达到岭甘,镇压的城镇就在我们村北,若不议和难道放任你们直捣康都?

    “传闻庆林军建军三朝,威名远扬,我等确实大饱眼福。”卢冬生皮笑肉不笑。

    “卢将军抬举,庆林军为我朝效力,尽忠圣上。只是战祸纷争,最终百姓遭殃。能达成议和协议,也是两国之福。”卢冬生欲祸引庆林,提醒梁帝功高盖主。庆林军主帅沈沛卓立表忠心。

    虚伪至极,议和不过权宜之策,车轱辘话倒是好听!

    宴会上众臣交谈,一言一语尽露锋芒。凌九听一句便在心中腹诽一句,只不过她的注意力都在交谈之中,没注意到赵简阴鸷的目光。

    “合则亲,亲既合。朕说的如何?”赵简抬眼直视沈沛卓,手指轻敲龙椅,龙颜微愠。

    “圣上所言极是,请圣上息怒。”沈沛卓知道赵简面上恼他,实则维护。

    “沈氏世代为国效忠,凡男子皆上阵冲锋,马革裹尸,朕绝不会怠慢了沈家。”赵简掷地有声,一双如毒蛇一般的眼睛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微臣谢陛下隆恩。”沈沛卓离开席位,跪地而拜。

    凌九看着沈沛卓的背匍匐在地,像一个蜷缩在羊水中的胎儿将自己保护起来。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帝心难测而忠臣难做的无力感。

    赵简挥挥手教他入座,席间的气氛一直祥和。谈笑间,舞姬翩翩走来,鼓乐弦鸣,她们赤脚踏凌波,三三两两聚成一团。腕处的金铃如风声骤起,眼眉如丝,皆以藕色面纱遮面,为首三人犹抱琵琶,或高举或反弹,舞姬的手臂随着舞曲似风摇柳条般柔软,金铃恰好融入节拍律动。微微站定时铃声未落琵琶起,铮铮似马蹄,弹挑揉捻间,落盘声断续,惊醒魑魅魍魉梦中魂。

    大殿之上,心怀鬼胎之人防不胜防,推杯换盏之乐无穷无尽。凌九仿佛被这敲动人心的乐律摄魂,目光跟着舞姬的走动而动。她的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她的眼睛根本无法从这支盛大的舞蹈中移开。见她从未所见,闻她从未所闻,也自然而然忽略了众人时不时瞟向她的余光。

    二十三年之后她再回想起来当日的那些目光,情不自禁地嘲笑一声,笑那样声色奢靡的场面;笑年幼的自己被浮华所迷,不谙世事;笑当年那些笑她的人,像当年沈老将军一样匍匐蜷缩在她的脚下不敢言语。

    笙停舞毕,铃声绕梁,不绝于耳。

    盛宁坐在空旷的大堂中央,四周是连绵的镂空雕花门。她的身后只有两盏琥珀琉璃灯,如一双鬼眼怒目夜色。她正翻着案前的书卷,前方空旷处凭空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

    眼前灯光如昼,灯下有一个五寸高的美人娉娉袅袅向她飘来。

    “好饿呀。”美人娇声娇气,径直飘向桌上盛着米饭的碗。

    “辛苦你了。”盛宁看着吃得正欢的花魄,没有催促,而是又悻悻翻了几页书。没多久,花魄从碗里飘出来,盛宁投去追问的目光。

    花魄将之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她:

    酒酣正浓,赵简眯着眼瞧着那些美丽的胡姬,那双沉淀着万千情绪的眼眸被殿内的烛火映亮。随着他拂袖的动作,殿内的声音好像被风袋子收走。

    “果然,如画美人,美人如画。林尚书,你仔细看看,中间那位像不像那幅画上的美人?”

    “确实像得很,陛下,果然是‘人外有人’啊。”林旷心领神会。

    那位胡姬在外使的示意下,上前几步,以便他看个清楚。

    胡姬步伐摇曳,身姿忸怩,垂首抬眼。

    “林大人,朕觉得有些面熟。”赵简又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

    “这……”林旷也装佯打量一番,蓦地向外使行礼道贺,“大人,相由心生,这位女子气质如莲,俨然一副慈悲像!”

    此话既出,众人翘首,有大胆者借着醉意欲要向前起身,却被身旁的小太监拦下。

    而有一个人从座位上猛地跳起,一把摁住胡姬的肩膀,不顾形象地跪地:“陛下,此言差矣。佛渡众生,众生却如蝼蚁,怎能委身凡相?”

    “霍大人所言才有失偏颇,”赵简起身,因醉酒而身形晃动,“因是佛爱众人,众人敬佛。在大梁,若是有人生如慈悲像,那可是天大的善缘。

    “只不过,众生皆仁,随缘生缘罢了。强求因果,倒是适得其反了,是吗?”赵简的语气逐渐冰冷,他淡淡地问出二字,却教在场的大人酒醒了七分。

    “在下愚钝,慧不及陛下,”霍尧扯出一丝微笑,斟酌道,“入京之后,臣住在永安坊,听了一些传闻。那浴血佛本是南苗之物,正是祖上带回来的宝物。此物从未出现过浴血附鬼之说,也一直有重兵把守。只是洽闻到太后礼佛,却弄巧成拙,伤太后凤体。所幸陛下宽仁,不计前嫌。”

    “那霍大人的意思是?”赵简听后,不怒反笑。

    “我等入梁,皆怀赤诚之心。太后因玉佛伤身,陛下孝心感天,只是怕有人搬弄是非。”

    赵简沉默不语,凌九攥紧袖口,众人四下相觑。

    “我等并非要掺合陛下家事,但若要让渔翁得利,恐覆水难收。”

    “谁是渔翁?”一个嘶哑老态的声音响起,老太师张得水两鬓苍苍,不怒自威。

    “天下人皆可。”霍尧没有看清是何人所言,只辨声音来源。

    “得什么利?”

    “无非钱权二字。”

    “长篇大论空才情,敲锣打鼓人尽知。”张太师冷哼一声,霍尧尴尬地跪在那儿,不甘也不敢言语。

    “霍大人心怀天下,为两国苍生殚精竭虑,难为了。

    “张太师为人耿直,是我朝良臣,太师若与霍大人兴趣相投,朕也可全一段佳话。”

    赵简明劝求和,暗讽霍尧脱裤子放屁,力护老臣。席间已有人捂嘴偷笑,霍尧咬着牙拉走胡姬回到座位上。

    酒席继续。

    盛宁则凝眉思索,一点也笑不出来。

    霍尧这只老狐狸,明摆着要把脏水泼到她身上。

    她起身走到黑暗处,转动锁扣,拉出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玉佛之事已办妥。

    她走到琉璃灯前,打开灯侧的锁,将纸扔了进去。

    短时间内,她不怕赵简提防她,或者说不怕他更加谨慎。但是帝王心术,权衡利弊,赵简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话,他只相信权术,相信他自己。

    而花魄所言,宫宴之上也并无异常,那间飘着栀子花香的屋子的主人也没有查到。

    她将裴绍清给她画的地图铺在桌子上,玲珑巷位于皇城以南,从南到北有十余户,除去平民百姓六户,两间空院和三间商铺,剩下的便是太师府了。

    她将太师府用朱砂圈出,心中的疑惑隐隐升起:张得水已年近古稀,其孙为太学博士,这些年来,祖在朝堂缄言渐隐,孙研经书不涉朝政。前方明明是维持世族昌盛的大道,何必在此时趟这浑水。

    盛宁蘸着朱砂,将那两间空院也圈了出来。

    她又想起裴绍清所言,将三处无名的别院圈了出来。

    一切仿佛钻进了死胡同,这些天她搜集到的所有信息都差些什么将其串联。算算日子,七月十五将至,那时候又不知道出什么麻烦。朗华楼不问朝堂不入江湖的招牌从她那日入宫或者说她将纸条递给林稚的那一刻,便自攻自破。一想到这儿,她仰身叹气,心乱如麻。

    要是盛二在就好了。她这样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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