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梁

    凌九灰扑扑地从土坑里伸出头来,她弯着腰不想让旁人看到她藏在怀里的土豆。

    凌九跌跌撞撞地向远处的村落跑去。说是村落,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村民,村外驻扎的火篝灰烬像是难看的疤。

    凌九咬着牙往村子里冲去,却在下一秒被一个冷甲兵揪住了衣领。怀里掉出来三两个土豆,咕噜咕噜滚向远处。

    一瞬间她想不如变成土豆,土豆不长脚,却比她走得远。

    “哪里的小鬼?身上只有土豆?”抓她的人分明见过她,知道她是女儿身,却毫不犹豫地向她胸口探去,严肃的脸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凌九放声大叫,张牙舞爪。可她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打在男人身上的拳脚像是挠痒痒。

    男人不过是借机揩油,见她闹得欢,不想引来长官,便把她扔了出去。

    凌九身轻机灵,没有摔太惨。

    她不顾地上的土豆,转身跑进村里。

    村里的老人连忙把她拉近屋内,含着泪颤抖着抚着她的手臂,嘶哑的声音让她心里难受:“小九儿,没事吧?”

    “没事的阿婆。”凌九张着嘴,想说“他们根本没占到便宜”或者“摔得一点也不疼”却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哪怕是一句安慰。

    这位阿婆看她的样子,泪流不止:“怎么办,这该怎么办啊。”老人的声音像是撕破喉咙,涌出了一腔愤怒。

    凌九沉默不言。怎么办呢?康军蠢蠢欲动,本要越岭入境,却因梁康议和偃旗息鼓。大部分的军队回到康都,一部分编入入梁议和的队伍,剩下的这一新编小队被留了下来,什么也不说,只教他们原地等待。可本要上阵杀敌的勇士因议和浇灭了他们的义气,又因无缘无故的等待消磨了他们的耐心。于是,他们占领了这个边境上的小村子,既不敢太过分又偷偷摸摸的嚣张。

    而阿婆的想法却与她大相径庭。凌九是村里的弃婴,被凌家阿婆收养。阿婆一年前寿终正寝,凌九便过上了吃百家饭的生活。白天,她用阿婆留下的藤编手艺去镇上卖些小玩意,晚上她睡在阿婆留下来的小茅屋里。若是这样平淡的生活能继续下去,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可是穷女儿最怕长成美娇娥,凌九偏偏生得大气娇艳,凌家阿婆一去,提亲的媒婆便踏遍了草门。

    这位阿婆不忍见凌九葬送此生,只好像凌阿婆生前那样保护着她。可没想到军队竟来到他们这偏远小村,那些血气方刚的男人们,动了人欲。

    阿婆每日提心吊胆,凌九也变了性子,泼辣无赖,将自己的玲珑身材遮得严严实实,脸上涂着烧剩下的炭灰,剪断了自己的长发,画上了粗粗的眉毛。

    思绪间,门外传来热闹的人声。

    “李阿婆!李阿婆!快快快!咱村来了大人物!”门外有人正挨家挨户地摇人,李阿婆搽干眼泪,拽住凌九的手,推门向外走去。

    凌九只觉得她的整个手臂都被阿婆死死地圈住,动弹不得。

    村口,老村长颤颤巍巍地举着双手:“不知哪位大人屈尊,我等已在此候命多时。”

    那些士兵们一改平日里懒散,笔直地站成排,等待命令。

    凌九与其他村民一样,屏住呼吸,等待宣判。

    这位少年将军神采奕奕,将袍凛凛。相较于他人,他羽扇纶巾,温文尔雅,鹤立鸡群。

    “在下定北军卢冬生,诸日辛苦,着实不易,卢某感激不尽。”

    谦逊的卢冬生教所有人瞠目结舌,村民和将士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老村长上前扶住卢冬生行礼的双手,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问:“卢将军,辛苦为何啊?”

    “老村长有所不知,此次梁康议和着实猝不及防,可我大康朝着实经不起战争的摧残了。所幸,十日前柳相终于替陛下寻到十七年前流落民间的公主。”

    卢冬生温和的语气里偏偏加重了“公主”这两个字,老村长闻言色变,抖如筛糠地听完他的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卢长官!卢将军!请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老村长身边的几位年轻的小伙不明所以,连忙劝他。周围的村民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人群中的李阿婆和凌九不禁抱着更紧。凌九微微向前一瞥,却对上了那位卢冬生探究的目光。

    老村长默默流泪:终于!他们还是走上这条路!如今他们都已是即将入狱的待宰羊羔!康帝不愿从诸候将相中挑选世家女子入梁议和,十七年前宫变遗落的旧事,还是被翻了出来。而他们作为这事的知情者,必要斩草除根!

    老村长只是左一个“卢将军”右一个“放了我们吧”地叫着,周围的人被他恐慌感染,也一个接一个跪下求饶。

    卢冬生面不改色,好言好语地将老村长扶了起来:“诸位勿慌,定有万全之策。”

    过了好久,凌九和李阿婆才随着人群散去,村民们也咂摸出味儿来:他们这个穷乡僻壤的村里还有一位公主呢!

    只是这万全之策究竟是什么呢?

    不过他们现阶段知道的是:这位远道而来的卢冬生似乎不是来赶尽杀绝的。

    于是,卢冬生安营驻扎下来。他的出现像是一颗定心丸,但不知为何又像是掺了一颗不定时炸弹。在这样的左右摇摆的氛围里,所有人麻痹着自己,安稳地度过了第一夜。

    凌九听着门外的犬吠怎么也睡不着。今日她用来果腹的土豆一口也没吃上,接着去见了那位大将军,之后她的心跳就砰砰加快,晚饭也没怎么吃。她按揉了几下太阳穴,深呼一口气,从床上翻身起来,蹑手蹑脚地推门离开。

    街上的火把烧的不旺,为燥热的午夜添了一些诡异的安宁。她不敢出去,只是坐在院子里,望着头顶上的星空。一个脚步声拉回她的思绪,低矮的围墙几乎起不到什么遮拦的作用,于是卢冬生与凌九在黑夜中四目相对。

    凌九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一声,立刻从凳子上弹起来,转身就要冲进屋里。她差点忘记了阿婆们的叮咛,心中懊悔,又期盼侥幸他没有认出她。

    “凌姑娘莫怕。”一声带笑的呼唤却像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卢将军。”凌九害怕吵醒里屋的阿婆,小心问候,“夜深了,卢将军早些睡吧。”

    凌九旋身挤进屋里,卢冬生没有叫住她,只是扭头看着趴着地上被打紫了眼圈的士兵无声地□□。

    卢冬生蹲下身,目光如隼:“再有人来,军法伺候。”

    他把药瓶放在那人身边,默默离开。

    凌九听到外面没有动静,心跳渐渐平复,慢慢合上眼皮。

    第二天一早她是被门外的熙攘声吵醒的。

    “九儿九儿,快洗漱干净,卢将军要护送你去梁都啊。”李阿婆焦急地声音让她瞬间清醒。

    护送?梁都?

    凌九爬起来,快速整装,推门而去,看到邻里乡亲趴在她家院上,看到卢将军端着一个卷轴注视着她,李阿婆站在院内见到她冲她走来。

    熙攘吵闹的声音瞬时止住,树上看戏的蝉儿却叫个不停。凌九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便被李阿婆带出门,按着她跪地接旨。

    冗长的诏书听得诸位云里雾里,几个听懂的字拼在一起组成了一句话:

    “凌九是康帝失踪已久的女儿,现在册封公主去梁国和亲。”

    此诏一接,既成定局。

    有人说李阿婆好命,养了一个出息的女儿;有人吃了酸葡萄羡慕她命好;有人嘴里吐蛇信子讽刺她去异国做公主。而昨天在院外被打紫眼圈的士兵吓得一身冷汗:不管凌九是因何故被封,若昨日他真的得手,恐怕今日便是他的忌日。

    那个士兵从人群中挤进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谢卢将军救命之恩!”

    而凌九此时想得不是远走他乡之苦,也不是被迫嫁人之愁,而是突然不想羡慕昨日滚落的土豆了。

    接下来的生活比她想象得还要顺利:她被接去了县里的客栈,据说是来自宫里的嬷嬷每天教她礼仪女红,教习姑姑教她诗书国策,人情关系也掰开揉碎了讲,还有温声细语的仆从伺候她更衣洗澡并恭敬地叫她的新名字——德安公主。

    期间老村长到访,话没说几句,只是独自看了许久,向她行了大礼,浑浊的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就这样,凌九坐上轿子,告别了父老,踏上入梁的征途。

    六月廿七,康臣入梁都。

    沈承喻带着城内精兵在城东门迎使臣。

    远远地他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卢冬生坐在骏马上,酉初的太阳微微刺眼,为他周遭镀上一层神明般的光辉。他似乎不沾血气,五官柔和,若不是军袍加身,还以为是一个打马而过的世家公子。

    “卢将军好久不见。”卢冬生下马,沈承喻上前寒暄。

    “沈将军近来可好?”

    “托将军之福,一切安好。”

    “这位是鸿胪寺卿王允峥大人。”沈承喻向他介绍身旁的人,默默退到一边。王大人与卢冬生交谈几句,也退在轿子旁。起轿后,双方向着皇宫进发。

    此时正是路上行人最多的时候,学校里的学生都已下学,路边的小铺子旁总聚着三四人。轿内的凌九撩起轿帘一角,用余光打量着新奇的城池。

    她只见过茅草建的房子,见过吃草的骆驼和羊驼,见过放眼望去一边是大漠一边是深山的辽阔。这里层楼叠榭,人们衣着鲜艳轻盈,面部也秀气许多。等慢慢接近皇宫时,遥看五脊六兽、琼台玉宇,近看钉头磷磷、雕梁画栋。他们在宫门前落轿,她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带着些善意似乎在对她说:“德安公主,请落轿。”

    凌九轻拍脸颊,深呼一口气,露出嬷嬷教给她的笑容,掀起轿帘。

    她听见旁人的呼吸声,对上无数好奇又惊艳的目光。她不太自在,愣在原地,迟迟没有下轿。

    “公主,请下轿。”卢冬生见旁边的小厮多次提醒也没换回她的心智,只好提高声音,举起手臂在她面前晃了晃。

    沈承喻见此状,有些意外。

    只不过这位德安公主很快回过神来,匆忙下轿,露出一丝抱歉的笑容,在宫女的带领下坐上宫轿,缓缓向宫内而去。

    卢冬生对上沈承喻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笑,行了礼随着众人一同进宫去了。

    沈承喻则止步于此,他与李凌交换了眼神,后者才放心地跟了上去。

    宫内他派了他的亲信保护圣上,而他还要有别的事情要做。

    银蓝色的天空下,常人看不到的角落,一个迷你的赤身女子轻飘飘地跟着宫仪向深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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