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疑

    栩栩如生的人鱼灯中红烛拭泪,晶莹成蜡,橙亮的屋内映照着梁帝赵简俊朗的面庞。

    屋内安静到针落有声,一阵风将火苗吹斜,发出轻微的声响。李凌悄然跪拜:“陛下。”

    赵简恍若未闻,只是翻阅着手中的书卷。

    书页沙沙作响,赵简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匍匐跪地的李凌,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如何?”

    “朗华楼并未有异议,只是教老奴关照一二。”

    “哦?”赵简轻轻出声,尾音微弱,听不出情绪。

    “她未问缘由,未表殷勤。”李陵斟酌道。

    “小小年纪,有此心境。”赵简语气不平不缓,“查过身份了吗?”

    李凌将袖中的折子递上去:“盛宁年方十九,十二年前师从善渊,五岁之前与父母在章州生活,父母是章州游医,后来流浪三年被善渊大师收养。”

    “章州?”赵简的目光停留在折子上。

    “老奴此行拜见了户部郎中赵有礼大人,派人查看了户籍,证实确有此人,那游医名世安,携妻儿在章州生活了五年。”

    赵简不语。他和李凌都心如明镜:为何盛宁五岁流浪街头?因为十四年前阳城郡守弃城缴械,阳城被屠,战况传到京城时,满堂哗然。毗邻的章州也未能先免于难,三日后沦陷,康军嚣张气盛。等到梁军到达章州时,郑成轩站在城墙上,城墙上挂满了梁朝细作的头颅。黑云压城,鹰唳低旋,杀鸡儆猴。是当值十七岁的少年将军方梓宥以神箭手之名射杀郑成轩。一代枭雄在一场无声的对峙中死去,那些曾经沦为刀下魂的血肉化作群鹰向那些头颅、那具尸体飞去。

    这便是史书上,关于那场战役的记载。

    “退下吧。”赵简声若蚊蝇似是叹息,一手按住太阳穴,另一只手合上折子将其放在一边。

    李凌悄然离开,他稳步走远,身后之人看不出端倪,而若有人与他正面相遇就可以看到,向来风雨不动的帝王近侍,早已如同惊弓之鸟,汗如雨下。

    流萤星星点点,月色如瀑。可黑夜依然庇护着牛鬼蛇神,深宫里的血色在月光下竟无处遁形。黑黢黢的宫墙内偏偏散落着方方正正的亮光,坐在光前的每一个人都讳莫如深、如履薄冰。

    乌云遮月,鬼影丛生。

    几日后,盛宁出门讨食,路过永安楼,反反复复听到那说书人讲深宫佛头的故事:

    “那座佛像,白玉天成,栩栩雕琢。莲花坐前,众生谦泽,众生明悟。然有凶念,善恶难分。琉璃宫宴之上,风尊有恙。然佳肴无恙,杯盏无恙,衣饰珠宝无恙,可风尊脑热生寒,意识散涣。再看佛面,慈颜假笑,大肚怀灾。无法无法,御医满头大汗,心念:这该如何是好?”

    “凤仪浴火,越烧越烈。无奈之下,传夜行司,来人还未入正殿,心中便有了决断:此处有怨魂,魂不归九泉,不入奈河,有浓浓的血气,应是从战场而来。入殿后,目瞪而视,直勾勾地看着那尊弥勒佛,口中念着:果然如此。”

    “那是北康的邪物——浴血弥勒!传说只有穷凶之恶之鬼才能附身,否则,佛光乍现,近身即死!礼部连夜召集各派能人义士,只见有一女子,身着白衣,头戴抹额,健步如飞,持符如著筷,将那佛身牢牢锁死。佛身晃动,邪风不止,恶鬼咆哮,声如婴啼。那女子从袖中掏出一条镀金铁链,链色金黑,刷拉拉直冲佛身而去。眨眼间,链过头落,玉断生津。”

    “瞧瞧,这人口若悬河,你们大梁竟也有此等人才。”平川王从玉哨中飘出,化为人形施施然坐在阴凉处。

    盛宁吹吹微热的茶水,眯起眼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沈将军?”

    “盛楼主。”沈承喻不同于那日的威严,此刻他穿了一身黑灰色石榴纹圆领广袖长袍,狮纹兽面腰封禁扣着劲瘦的腰身,眉深目阔,逸俊矜贵。来往的男女老少纷纷注目,酒肆间恍若有春天里跳跃在树林间的雀,好不热闹。

    “沈将军也到此来吃酒?”盛宁记得那日殿上,这位少年将军戎装猎猎,长发当束,眨眼间长戟出刃,用内力抵住罡风。

    是个不能得罪的家伙。盛宁如是想着。

    盛宁眼看着沈承喻坐在阴凉处,眼看着他要坐到平川王的位置上,平川王眼疾手快挪到一边,一人一鬼,一个身如劲竹,一个盘腿弓背,画面颇为诡异。

    盛宁眼睛盯着对面,手上没闲着,用余光给沈承喻倒了一杯茶。

    她心中讶异,盛宁的身份与沈承喻从未有过交集,今日一见怕得是另有所图。

    “我身上可有不妥?”沈承喻被盯着莫名其妙,低头整理了衣裳。

    “失礼失礼。”盛宁回过神来,连忙喝了口茶,讪讪低头。

    平川王在一旁笑出声来,盛宁偷偷剜了他一眼。

    沈承喻却在心里盘算:传说中一战成名的盛楼主行事端正,在殿上不卑不亢,滔滔不绝,私下却安静许多。

    盛宁抬头微笑,沈承喻又在心里想着:浓眉凤眼,眸中泛着幽幽光华;虽身在草庐,而有林下风致;临窗而坐,透露出一股隐隐的书卷清气。

    “之前确实是事态紧急没有搭上话,今天正好有机会与盛楼主相遇,在下镇远军沈承喻。” 伸手不打笑脸人,尽管此举冒昧,但笑面迎人总不会有错。

    “久闻大名久闻大名,”盛宁不打算和他兜圈子,“沈将军与我搭话怕是有事相议吧。”

    沈承喻没想到盛宁开门见山:“确实有一事相求,楼主不如先听一听?”

    “请。”

    此番回京,入库的珍宝无数,其中最珍贵、也是梁帝最重视的便是一幅仕女宴乐图。这幅图是梁帝的生母金氏生前所作,梁康议和,前梁帝嫁成秀公主携图入康,一别多年,辗转回到了康帝手中。

    仕女宴乐图笔触娟丽,描绘的不是传统意义上宫廷乐,而是以整面纸为扇,背后是无垠的沙海,沙海的东方挂着一轮模糊的圆月,仕女们坐在窗前,泫然而泣。

    可自从佛像之事一出,事情就变得出乎意料起来。在国库值守的将士在半夜听到隐约的弦乐并夹杂着细细的哭声。起初他们以为是附近有无知的妇人在此哭丧,可他们派人转了一圈都不见人影,回来时哭声阵阵,经反复确认是从门里传来的声音。将士们不敢开门,便上报给库藏丞,库藏丞拿不定主意又上报给林旷。一众人来到库前,那些声音戛然而止。林旷黑着脸带人清点了里面的东西,一样不少。而且此事还是惊动了御前。

    盛宁听后,目光幽幽地看向一旁,平川王接收到了信号,连忙摆手表示“与我无关”。

    “我听明白了,只不过此事应该上报大理寺或者刑部,我只是一个江湖术士。”

    “嗯,但是上次陛......目睹了捉鬼的过程,心生疑虑,也不过是图个安心罢了。”

    盛宁听到这儿笑出声来:“我明白其间顾虑,不过世间鬼魅犯事者少之又少,装神弄鬼之人倒是层出不穷,以鬼神之说行不耻之事,沈将军应该比我想得通透。”

    沈承喻刚急着开口,盛宁在他开口之前摇摇手:“况且沈将军对我无信,这种查案断案之事怎么轮到您来?大理寺少卿裴绍清与我是好友,怎地教你来说服我?”

    二人无话。盛宁端起茶杯小啜一口,茶香清冽,回味无穷。

    沈承喻眸光深沉,微微皱眉。他右手摩擦着腰间的剑鞘,目光流转,思考良久。

    盛宁不催不急,此时茶汤涩味已无,醇正四溢,齿颊留香。

    “在下确实有难言之隐,若盛楼主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可以到我府上一叙。”沈承喻从腰间摸出一个钱袋放在桌上,“这是定金,请千万不要推辞。”

    盛宁将茶一饮而尽:“我可没有答应你,而且定金不退不还,你确定?”

    “一言九鼎。”

    盛宁垂握着杯口,用无名指和小指轻轻敲打着杯肚。思考间她注意到一旁翘着二郎腿悠哉游哉的平川王,露出狡黠:“好,不过我先说明,我会用我的方法是判定此事是不是有鬼作祟,还望届时沈将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平川王和沈承喻的目光一道落在她身上,前者似是从她的笑容里察觉到一丝不祥之感,后者舒了口气向她抱拳谢礼。

    两人约好了时间之后,沈承喻便借口离开。盛宁收起钱袋,给平川王递了一个眼神。

    平川王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一生锦衣玉食统领全军的王爷如今做鬼沦落到给人跑腿的田地。

    盛宁见它这副模样,得意到合不拢嘴:它要解它的道,她亦要寻她想要的真相。盛宁借鬼魂之便去人到不了的地方,平川王借契约之宜查身死疑云。既如此,合作双赢。

    一人一鬼随后离开了酒肆,而在他们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避开了他们的视线,鬼鬼祟祟地跟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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