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后

    河清月落,山庄迎来了第一声蝉鸣。

    冯宴哲一身竹枝云纹的浅灰色长袍,广袖是上等银灰色软罗,头发用镂空雕云的白银冠束起,腰间佩有墨黑色镶玉式的腰带。他信步走在朱红雕龙的云桥之上,轩如霞举,恍若谪仙。

    “少爷。”与他对向而行的白衣系发侍从停步行礼,冯宴哲侧身相应匆匆而去。

    少年携风入室,还带着不经意间沾惹的栀子香。“爹!爹!”

    “何事?”一位儒雅翩翩的中年人从内室走出来,这位便是风璇山庄庄主冯明彰。

    “昨日下山捉鬼,您猜猜看我遇到了谁!”冯宴哲几乎手舞足蹈着向他爹炫耀。

    “谁?”冯明彰没有打断他。

    “朗华楼盛宁!”冯宴哲的声音惊飞了窗棂的麻雀,他见自己的父亲并不吃惊而是抿着嘴笑的样子,脸瞬间耷拉下来。

    “您都知道了。”冯宴哲“哼”了一声,转念又一惊一乍道,“那您可知道,是我和盛楼主一起捉的这只鬼呢。”

    “哦?”这件事却是闻所未闻,他听到的消息是“朗华楼盛宁现身与众家一起捉鬼”,冯宴哲虽是众家之一,但他既然这么说,那便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朗华楼的手段竟然如此粗暴又精准。”冯宴哲自知此话颇有歧义,冯明彰疑惑地看向他,叫他继续说下去。

    “昨日她让大家布阵,阵成之后再露出一角叫我用最常用的招式攻击佛像。阵成破角会减弱阵的攻击性,若是布阵之人功力浅薄会阵破伤身。而盛宁趁着攻势转移伺机而动,一条镀金铁链直直钩住佛头顶部,并让我在她的符上注入功力。其实铁链攻过去的时候佛头已经破了,这最后的符直接将鬼打了个魂飞魄散。”

    “铁链?什么样子的铁链?”冯明彰抓住关键。

    “就是镀着金色......我记得攻击时一道金光与血色纠缠在一起。”冯宴哲眯着眼睛努力回想当时的细节。

    “金光......”冯明彰喃喃道。不过他话锋一转,对自己的儿子露出严父的模样:“你还是好好练功,你与那盛宁年纪相仿,三年前她就可以独战鬼王连战连胜,昨日又在御前解了燃眉之急。”风璇山庄全庄上下都给予厚望,毕竟未来的庄主之位非他莫属。

    “爹我去练功了。”冯宴哲见势不妙,借口离开了。

    冯明彰目送着少年离开,少年心性是天真义气又无忧无虑,初飞的翱鹰更是天高海阔无拘无束。

    “怎么回来了?没钱了?”冯明彰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

    “爹,是宫里的李公公。”冯宴哲的语气瞬间严肃了许多,冯明彰听后立刻整理衣冠,露出礼貌的笑容:“在下有失远迎,望公公莫怪。”

    “是杂家听闻风璇山庄素来低调内谦才默然行事,这不刚巧在院外遇到了贵公子。”李公公笑语,“昨日在殿上未仔细瞧,冯公子风光霁月,大有所为啊。”

    “犬子昨日冲撞了陛下,今日又教公公见笑,烦请公公见谅。”冯明彰嘴里谦逊,心里倒是乐开了花,“只不过公公亲自来我风璇山庄所为何事啊?”

    “昨日陛下受了惊吓,难免礼数不周,回宫后吩咐杂家亲自跑一趟,功赏诸家弟子。”李公公接过身后小近侍适时递来的盒子,里面装了一颗火红的圆珠。

    “这是?”冯宴哲眸光闪烁,不敢确认。

    “陛下见冯公子所用是一把拂尘,便教杂家取了重明珠,这珠子传说是重明鸟内力幻化而成,用以驱妖除怪,令郎法力高强是举国栋梁,还望令郎莫负陛下的一片心意。”

    重明珠色泽如火,灼灼逼人。

    父子俩相视一眼,恭恭敬敬地收下了。

    “李公公远道而来,不如喝杯茶再走,好让冯某尽地主之谊。”

    “冯庄主的好意杂家心领了,只不过杂家还要奉陛下旨意前往下一家,便不久留了。”

    “那让犬子送公公离开。”冯明彰招呼了一位小厮跟着冯宴哲一道送李凌下山。

    独留在屋内的冯明彰陷入了沉思,看样子此番驱鬼不仅仅是驱鬼。这尊浴血佛是如何混入宫中,除了忌怕邪祟,恐怕梁帝派人驱鬼也另有其因。风璇山庄对朝堂之事一向避而远之,若是陛下以珍宝封口......

    “长佩。”冯明彰唤出暗卫,“去查查朗华楼昨日之后可见过什么人或去过何处。”

    “是。”自从冯宴哲进门以来便躲在里屋的暗卫长佩抱拳离开。

    落日熔金,余霞成绮。盛宁探出头来,看四下无人,将窗门从屋内锁住。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拇指大的玉哨立在桌子上,轻念咒语,额心隐隐露出蛇形金光。只见从哨口飘出一股黑烟,黑烟在空中凝聚成一个总角小童的模样。

    “人类!为何不晚点召唤本王!”这小鬼声音稚嫩,目光却十分凌厉。

    “晚上还有约,再拖到明天你就真魂飞魄散了。”盛宁一副你将就将就的表情。

    盛宁取出一张固元符为它巩固元神。

    ”呼——”这个自称本王的小鬼舒服地舒了口气,“说吧,你留本王的一丝元神,要本王做些什么?”

    这位正是寄身于佛像的恶鬼,而因为盛宁将它的元神打散得七零八落,它无法再聚元神重塑肉身。由于佛像在那场战乱之中沾染了太多鲜血,导致那些战死的冤魂有一线生机可以宿在佛像上,否则佛家之物鬼是极难近身的。

    “你生前是前朝康帝之侄平川王,”盛宁目光灼灼,笃定道,“你是否还记得章阳一役,阳城郡守护城被屠的原委是什么?”

    这位平川王沉默不语,它似乎陷入一段痛苦回忆,后敛眸摇头:“我是从西侧率大军入城,先入城的那批是镇国大将军的副将郑成轩率一千精兵在城门口对质。我只知道郑成轩在攻城前夕禀告先帝,据密探来报,城中部署完备,只欠东风。而章阳城中的密探到底是谁,我不知道,甚至连先帝都无需知道。”

    “我曾经召唤过郑成轩手下的士兵,但很不巧这位称自己从未见过他们的真容。”盛宁见他不打算如实相告,先抛砖引玉。

    “如果连郑成轩的亲兵都未见过,或许你只有亲自召郑成轩本人才可能知道。”平川王勾唇,一副前世之事以与我无关的表情。

    “郑成轩?!你以为我没召过!可百鬼夜行的时候,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唤了白无常,他却告诉我郑成轩被判乌竟都现在还在铁树地狱受刑呢!”盛宁被他的事不关己的态度激怒,她气得将茶杯扔在桌上,茶水四溅,茶杯已被内力震碎。

    白无常告诉她自己没有提审郑成轩的权利,而若真要提审还要获得酆都大帝的首肯。

    “哦,看样子这老头死后也不安生。”平川王顶着孩子的脸露出与之不符的狠厉。

    盛宁突然被点醒了什么,郑成轩都要进地府走一遭,那平川王为何还在人间逗留?

    平川王看到盛宁脸上的顿悟,嘲笑道:“看来还不傻,依靠你的权限范围,或者说只要你还是人类就不可能靠你的招魂之术得到真相。若是生前得不到答案,死后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这些年,她受尽了磨难。先是求鬼医将她面貌俱毁,用七七四十九天重新换了脸和声线。然后改名换姓拜在捉鬼大师善渊门下苦学灵术,耗尽心力在三年前一战成名,如今又向梁帝要一个承诺,为的便是找到十年前父兄惨死的真相。

    平川王讥笑,她在他的眼神中看到无奈和不甘:“‘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小姑娘,我不知道你为谁而查,但我可以告诉你,当年之事不止朝廷参与了此事,似乎还有江湖流派提供了一些帮助。”

    盛宁不语,目光死死盯着平川王,或者说是盯着平川王背后的不存在的郑成轩。这时一阵有力有序的敲门声换回了她的心神。

    盛宁将碎茶杯收起,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重新倒了杯水喝下,声色如往常一样:“何人?”

    来人并未答应,而是继续敲门。

    盛宁想起什么,看到窗外天色已晚,便点了两盏蜡烛,她拿起其中一盏走到院中,开门看到李凌站在门口对她行礼。

    “请。”盛宁挤出一个笑容,李凌只当是她料到了陛下的意图,没有在意。

    “盛姑娘应该是知道杂家来的意图。”李凌来到此行的最后一站,他环顾四周,对这简陋的陈设有些惊讶。

    “让公公看笑话了。”盛宁尴尬一笑,忙为他斟茶。

    “不必了。”李凌没接,而是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盒子里装着一粒药丸。

    “这药丸虽毒,但对姑娘的内力和灵力没有半分影响,只不过需每月按时服解药,我这里有三颗,若是姑娘想清楚了,毒自然可解。”

    盛宁二话不说,接过药丸借着茶水吞了进去。

    “盛姑娘光明磊落,杂家记住您的这份豪情。”李凌面露惊讶,似乎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还请李公公日后多提点一二。”盛宁塞给他一些银子,微笑道。

    “那是自然,夜深露重,杂家就不多叨扰了。”李凌转身离开,盛宁跟上却被他制止。

    门又一次合上,平川王在一旁看戏,幽幽道:“送到跟前的毒药都要吃下,还要贴上银子,你倒是大气。”

    “我向梁帝求一个承诺,帝王多疑,提防我是应该的。”

    “这就是你说的‘有约’。”

    盛宁不答,而是换了个话题:“接下来,你是想要我助你羽化还是给你烧些钱供你上路?”

    “哈哈哈哈哈。”平川王被她逗笑,笑个不停。盛宁不恼等它笑完。

    “有意思。”平川王抹抹不存在的眼泪,“我倒是觉得我们可以合作。”

    “合作?”盛宁意外地看向它,从它的神色中她没有看到丝毫打趣之意。

    “你将我的神识召唤回来,还留我一丝元神,或许冥冥之中,我命不该死。”平川王的目光彷佛穿越屋顶看向远方,“我可以做到你做不到的事,去你去不到的地方。”

    “你在佛像之中没有自己的意识?”

    “嗯,一片混沌。”

    “那我们必须订下契约,”盛宁没有犹豫,“当然我不是要限制你的自由,毕竟你现在元神受损,订下契约之后,其他的捉鬼人便不会轻易伤害你。”

    “好。”平川王一口答应。

    于是,一人一鬼订下主仆契约,鬼听命于人,人负责保护鬼的安全。

    平川王打着哈欠回到玉哨中,它现在神识刚醒尚不稳定。盛宁推开门,望向璀璨的星空。她问过白无常父兄的情况,白无常说他们一生并无大错,虽然出入战场,但至少在地府没有那么苦。

    眨眼间流星划过天空,盛宁没有许愿,而是痴迷着看着。

    终有一天,尘埃落定,她会与父兄团聚,届时,希望他们不要责怪她此时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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