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不像刀，不能用来砍。”

    年少的拓跋劼手握木剑，屹立天地之间。他的身形在风中变换，将粗钝的剑带起残影，而后猛地向前一刺——

    剑气带起狂风，吹动他们身边无尽的草海，小小的拓跋嬛站在风里，双手握着剑柄，模仿他的动作。

    “出剑时要快、准、狠，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以弱对强、以柔克刚。”

    铛——

    乌云遮住了月亮，漆黑的天穹却被直射而来的寒光照亮，刀剑相接，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鱼肠剑以一个恐怖的弧度弯折，只要再往下一点点，拓跋劼的长刀就将贯穿闻姑射的眉心。

    “要快——”

    记忆中兄长的声音再次响起，闻姑射猝然收剑，躬身一避，以脊背抵挡直劈而来的刀，刀刃撞在金玉铠上，发出巨响，刹那间内力相撞，闻姑射半蜷身体，喷出一口血。

    紧接着，她迅速转身，鱼肠剑剧烈抖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犹如瓢泼而来的暴雨，又如席卷奔涌的海浪，在夜色中荡漾弧光，甩在拓跋劼的头盔上。

    剑身发出嗡鸣，拓跋劼猝不及防被击中，霎时眼冒金星，被甩飞出去。

    头盔在空中碎成两半，与血珠一起落在地上，拓跋劼于空中翻身、落地，猛地向后退了几步。

    他摸了摸右脸，鲜血从他的眉间喷涌而出，流到他的眼睛里、脸上、手上，很快就将盔甲也染红。

    拓跋劼随手擦掉眼皮上的血，笑了起来：“偏了，你该直接砍我的头的。”

    “本来就是冲着头去的，”闻姑射一口皓齿被染得血红，她啐了一声，吐掉嘴里的血，重重抹了两下嘴角，“忘了你还戴着头盔。”

    拓跋劼挽了个刀花，将染血的刀锋指向她：“你不也穿了金玉铠？”

    “兄妹多年，”两道身影再次朝着对方疾冲而去，“总要让我吧？”

    鱼肠剑灵活无比，在撞上长刀的瞬间回身一扭，如捕猎的蛇般高高立起，嗖一声射向拓跋劼。

    剑锋闪烁金芒，疾射而来，拓跋劼迅速后退、转刀，右手一绞，方让鱼肠剑在面前堪堪停住。紧接着，闻姑射出掌，拓跋劼挥拳，二人在眨眼之间过了几招，便又匆匆分开，落于左右。

    闻姑射的左手微微颤抖着，她半弓身体，胸腹剧痛，拓跋劼那一刀虽然没能劈开金玉铠，但明显伤到了内脏，叫她体内血气翻涌，难以运气。

    “你的剑法都是我教的，”拓跋劼也没讨到什么好，脸颊上的伤口开始渗血，他却仍旧笑着，“一招一式，我都清楚得很。”

    天上流云飘动，露出一点月光，照耀着闻姑射满是血污的脸。她微微挑眉，不屑道：“你就没停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确不能再留你了。”

    话音未落，拓跋劼再次挥刀而上，长刀裹挟疾风，横扫而来，撞开鱼肠剑、砍上金玉铠，猛地将闻姑射掀飞出去。

    与此同时，他两步助跑，飞身一跃，眨眼间便闪至闻姑射的头顶。月亮躲在层云中窥视，看见拓跋劼手中悍刀一转，改砍为劈，瞄准了闻姑射的咽喉。

    月光映在刀上，闪烁的刀光照亮了拓跋劼冷峻的眉眼，时间在这个瞬间变得很慢很慢，流云和风都停止了，夜幕下，唯有拓跋劼手中的刀锋缓缓举起、落下，闪着寒光的刀锋映在闻姑射的眼底，无时无刻不在警示：她命丧城下只在须臾。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电光石火之间，闻姑射反手握剑，柔软的鱼肠剑噔一声绷直，如长枪般被她投掷出去，拓跋劼侧身避过，而下一刻，雕花箭镞破空而来，带着尖锐的风声，被闻姑射单手甩出！

    如果不避开，拓跋劼的脑海中响起一道声音，那我必将穿喉而死。

    仿佛过了一个百年那样漫长，又仿佛流星一晃而过那样短暂，拓跋劼在长夜无尽的静谧里迅速抽身、躲避，雕花箭镞擦着他的颈侧划过，带出血花，而悍刀刀锋则错过咽喉、斩开金玉铠，没入了闻姑射的肋下。

    刹那间鲜血瓢泼，兄妹二人不约而同摔在地上，闻姑射喷出一大口血，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向后退去。

    拓跋劼一手握刀，一手捂住脖子，不停喘着粗气。箭镞在他的颈侧留下一道恐怖的伤痕，只消再往里一点点，就将穿透他的喉咙，叫他回天乏术。

    鱼肠剑从天而落，如一颗银色流星，旋转着插入地面。

    沉寂许久的声音再次响起，闻姑射听见军鼓被擂响，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齐凌风策马冲在最前面，右手高举，在他的身后，无数弓弩手拉开长弓，将数不清的羽箭指向同一个方向。

    闻姑射站直了身体，她立在原地，望着远方浩瀚如海的军队，在这一刻，她的内心竟出奇的平静。

    流云再次开始飘动，闻姑射闭上眼睛，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张开双臂，感受着风的吹拂。

    金镶玉镯碰撞，在黑暗中响起丁零一声，紧接着光芒闪动，带着她回到了断崖上的那个雨夜。

    楚狂澜背着她，在狂风和暴雨中奔跑，他对她说，我的背后有了牵挂，才能挡在前面，为你悍不畏死。

    我的背后，就是我的牵挂，我的百姓、我的故土，还有我的……爱人。

    我还有最后一次机会，闻姑射想到，在我被万箭穿心之前。

    丁零、叮铃……玉镯相撞，闻姑射睁开了眼睛。

    她与拓跋劼同时冲向插入地面的鱼肠剑，拓跋劼掣出长刀，斩向她伸出的左手，闻姑射竟然不避不让，空手去接！

    长刀瞬间贯穿了她的掌心，半个刀身都被染成血红，闻姑射面容冷峻，不顾筋骨尽断，反手握住刀身，将刀死死卡在掌骨之间。

    杀意涌动，万千宝石光芒于黑夜中闪烁，闻姑射没有去拔地上的鱼肠剑，而是抽出藏在金玉铠下的匕首，用尽全力向拓跋劼的咽喉捅去！

    你就不怕，我用你送我的匕首，杀了你？

    书房夜谈时的警告猝然在耳畔响起，拓跋劼猛地睁大了眼睛，此时哪怕他松手弃刀，也已经来不及了。

    锵——

    千钧一发之际，长剑出鞘，齐凌风一踏马头，飞身而来，以毕生修为挡下那同归于尽的一击，而后抱着拓跋劼滚到一旁，厉声喝道：“放箭！放箭！”

    眨眼间万箭齐发，如瓢泼而来的暴雨，闻姑射微微仰起头，数不清的羽箭在眼底显出倒影，她即将万箭穿心而死。

    丁零，叮铃……

    丁零！

    在箭飞至最高点、即将落下的瞬间，万千银铃狂响，闻姑射猛地回过头去——

    黑暗中响起一声贯穿天地的龙吟，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如天边飞星，重重掼在地上。

    战场静默了一瞬，旋即狂风拔地而起，如巨龙怒吼，朝着四面八方呼啸而去。

    大地疯狂震动，羽箭被铺天盖地而来的飓风席卷粉碎，七星龙渊在暗夜下出鞘，七个风孔接连闪烁，如坠落天地的北斗七星。

    楚狂澜挥出一剑，刚劲的剑风化作咆哮龙影，裹挟无边愤怒，怒号而去！

    齐凌风提剑抵挡，宝剑却在刹那间折断，碎成无数片，散落各处。他果断弃剑，回身护住拓跋劼，在一片飞溅的血花中摔入军阵，重重砸在地上。

    乌云在狂风中尽散，露出群星与残月，雄浑的鹿角号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大萨满手持神杖，屹立战车前方，而她的身后，是如满天繁星般密集的盛乐勇士。

    军阵前方响起哈斯乌娜的声音，她手持神刀，指向远方的敌军，高声大喝：“全军听令！”

    “在！”

    万军之中爆发出整齐划一的大吼，足以令天地变色。

    大萨满以杖拄地，另一手执起鼓槌，重重敲响身后巨大的神鼓。

    击鼓之声响彻战场，哈斯乌娜浑身血污、一骑当前，怒吼道：“随我冲锋！”

    在苍茫的北方大地之上，五族联军如同一柄势不可挡的长枪，一往无前地刺向前方如潮水般的敌军。

    战马奔腾、连珠箭发，盛乐的骑兵天下无敌，顷刻之间便粉碎了豫州军的战阵。无数敌军丢盔弃甲、败逃而去，一片混乱中被推倒、踩死的人数不胜数，拓跋劼的大军来时气势汹汹，如今已然鸟散鱼溃。

    闻姑射沉默地看着眼前纷乱血腥的战场，良久，才看向一旁的楚狂澜。

    楚狂澜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眼角发红、双唇颤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

    二人相顾无言，片刻后，楚狂澜突然转过身去，那宽厚的、挺拔的、曾承载起闻姑射生命重量的肩膀剧烈地颤动了起来。

    又起风了，带着血腥味，吹在闻姑射的身上，为她带来那无声却强烈的情绪波动。

    楚狂澜在哭，她知道。

    但闻姑射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对自己的身影，楚狂澜瘦了一些、衣服很脏、鹿皮靴已经磨破了，但他仍旧站得很直，稳健、可靠，就像他曾经每一次面对自己时一样。

    过了很久很久，楚狂澜才转过身，用自己通红的眼睛看着她。

    而闻姑射只是轻轻地笑了笑，温柔地回望他：“你回来了？”

    “嗯，”楚狂澜哽咽地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