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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嵘儿……”

    夜里闪过一点光,宛如流星,拓跋嵘循着那一点光追去。

    “阿娘?是你吗阿娘?”

    他突然变得很小,如幼时奔跑在盛乐城外连接天地的草场上,牛羊陪伴在他的身边,骏马跟随他四处奔驰,拓跋嵘在太阳辉煌的光芒下跑过巍峨阴山、穿过广阔草原,最后跌进宇文静仪的怀抱里。

    “阿娘!”他大声叫道。

    “嵘儿,我的嵘儿,”宇文静仪哭了,泪水划过她的脸颊,滴在拓跋嵘的手上,“我苦命的孩儿……”

    拓跋嵘仰起头,疑惑地望着她:“阿娘?”

    北风越过阴山吹拂而来,掠过草原,吹进盛乐,变成急促而尖锐的声音——

    宇文静仪猛地将他推开,尖叫道:“快跑!”

    箭贯穿了她的胸口,血随狂风逝去,所有的一切在瞬间坍塌,化作缥缈云烟,如黑暗中那一点闪烁的流星,转瞬即逝。

    “阿娘!”

    拓跋嵘猛地坐了起来。

    这一夜的长安没有月亮,唯见勾勒出乌云轮廓的、毛茸茸的光,殿内很暗,没有留灯,他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发出难听的嘶嘶声。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伸手擦去额上的冷汗:“阎——”

    风声如梦中响起,乌云被吹开,漏出一点月光,照亮了昏暗的殿门,将虎贲卫的身影投射在前。紧接着,刀光一闪,门外响起噗的一声,第二道身影出现,轻轻将倒下的虎贲卫放在了地上。

    拓跋嵘瞳孔骤缩,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殿内所有的宦侍、宫女全都不知去向,未央宫内伸手不见五指,他所能看见的,唯有那屹立于一门之隔的殿外、手持短刀的黑色身影。

    是谁?拓跋嵘恐惧地想到,朕要死了吗?

    直面死亡的恐惧化作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拓跋嵘仓促起身,冲下床去,握住了放在一旁剑架上的天子剑。

    这时,他看见殿外的身影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短刀。

    嗖——

    慕容谨拔出钉在床头的箭,指尖拂过那已经卷刃的箭镞。

    银甲禁军穿过一地宫女宦侍的尸体,匆匆而来:“将军,没有找到。”

    羽箭咔嚓碎成几段,从慕容谨的掌心中掉落,他垂眼看着榻前尚未干透的血迹,问:“阎凤林呢?”

    禁军又道:“不知所踪。”

    月光投射入殿内,将满殿禁军的银铠照得发亮,映射寒光,唯慕容谨一身锦绣文袍,双手负在背后。他围着龙榻缓慢转了一圈,而后将目光投向一旁空空如也的剑架:“天子剑找到了吗?”

    “也没有。”禁军回道,“怕是……”

    他欲言又止,慕容谨却已听明白了,他转过身,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而后信步出了内殿:“继续找。找不到活人,就找尸体。”

    深秋之夜,北风吹散了天际的乌云,慕容谨到的殿外,冷漠地望着广场上那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片刻后,胖管家匆匆赶来:“阿郎!汝南王世子,死,死了!”

    慕容谨的眉峰跳动了一下,很快,他的脸上浮现出笑意:“给拓跋劼去一封信——对了,是谁杀的?”

    “不知。”百里之外的哈斯乌娜轻轻摇了摇头,她单手抱着头盔,浑身浴血,铠甲上满是刀剑劈砍出的痕迹,俨然才经历一番恶战,“但必定不是人皇。”

    正盯着舆图出神的闻姑射听见,发出一声轻笑:“若真是他倒好,起码已敢向他的叔父宣战了。”

    “只怕是慕容谨。”哈斯乌娜又说,目光随着被举高的油灯一起上移,“是禁军发现的。”

    闻姑射做了个手势,示意再点几盏灯,她微仰着头,看着图中被百里秦川、千里黄河包围的长安,说:“不会是他。”

    哈斯乌娜的表情在这一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总不能是……”

    “谁说得清呢?又不是第一次了。”闻姑射笑笑,牵动伤口,额角又渗出血来,哈斯乌娜当即扔掉头盔,替她按住伤口。

    闻姑射却摆手示意无妨,而后向面前的舆图伸出手,将手指落在长安东北、那座名为鸿门的小小城池之上。

    现在他们就在这里,而他们的身后,就是长安城。

    两军对峙近半月,拓跋劼一夜奇袭,终于让守卫关中多年、许久不曾经历战乱的战士们在这一刻想起了他曾经怎样以一当百、率领五百轻骑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这位蛰伏汝南多年的大燕战神再次向天下人宣告了拓跋劼的无所不能,同时在函谷关向北地发出一个讯号:拓跋劼攻必胜、战必取,无人能够阻挡他的军队,长安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谁敢来,谁就死。

    伴随着拓跋劼的军队占领函谷关,北地兵力被一分为三,河北与山东的军队回防不及,千里奔袭后被阻拦在洛阳以东;盛乐的军队常年驻守边地,只认狼牙金节,狼主被困鸿门,双方早已失去联系;而就在这时,长安城也传来消息,禁军哗变,慕容谨反了。

    逐渐亮起的灯光照亮了那浸染鲜血的金玉铠甲,闻姑射半眯着眼睛,问:“百姓现在何处?”

    “能撤的都撤走了,撤不走的……”

    哈斯乌娜欲言又止,闻姑射伸手蹭掉脸上的血,平静地接上了后半句话:“都在潼关被杀了。他下了屠城令,便连条狗也不会留的。上山有猛虎,下山有豺狼,如今,算是真正的虎狼环伺了。”

    “他的儿子在长安死了,现在人皇杀谁都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哈斯乌娜沉声说道,“虎毒尚不食子,他倒狠心。”

    闻姑射始终盯着那张被绷在架子上的舆图,讽道:“孤家寡人,的确像个皇帝。”

    哈斯乌娜闻言,当即拔高了声音:“荒谬!昨日杀儿女,今日杀姐妹,明日便要杀他的百姓!腾里不会让这样的人做人皇,他会害死所有人!”

    “你说我杀得了他吗?”闻姑射打断她,问,“用他教我的兵法,和计谋。”

    “不能让你涉险。”哈斯乌娜说,她的右手已战至脱力,此刻正微微颤抖着,“我率军出城拖住他,你带狼卫北上,从豳州走,回盛乐。”

    “你这是去送死。”闻姑射提醒道。

    哈斯乌娜却说:“我是你的武萨满,为你而死就是我的宿命。”

    闻姑射:“找不到我,他不会与你缠斗,人太少了,你拖不住他。”

    哈斯乌娜:“那要我如何?看着你死?!”

    闻姑射突然问:“我一定会死吗?”

    答案显而易见,哈斯乌娜以沉默回应她。

    “那好。”闻姑射笑起来,额角的伤口再次渗出血,将她的眉毛染红,“若我死了,你便去告诉拓跋嵘,投降、献城、将皇位让出来,腾里已替他做了决定。”

    “拓跋嬛!”哈斯乌娜异常愤怒,大声叫出了她的名字。

    闻姑射对哈斯乌娜愤怒下的出言不逊毫不在意,而是问道:“余下百姓都撤走了罢?那些……好不容易活下来的。”

    “长安进不去,只能往频阳走,数十万百姓,如今只剩……现下城中只有我们了。”

    “你跟我走。”闻姑射说,“再点几个狼卫去接应拓跋嵘,阎凤林也该带着他逃出来了。”

    哈斯乌娜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她不相信地看着闻姑射,问:“他会来?不是让他去云中吗?”

    闻姑射没有回答她,而是问:“你知道六国还没有统一的时候,这里叫什么名字吗?”

    哈斯乌娜显然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却还是摇头:“不知道。叫甚?”

    “蕞城。五国攻秦的时候,联军打到这里,再往前走几十里就是咸阳,一旦战败,便是倾覆之祸。我可以死,不能败。”

    说完,她随手抹去流到眉毛上的血,在脏污的战裙上擦了擦,动身往外走,用冷厉的声音说:“传我的令,火油备好,整军开门,背水一战的时候到了。”

    另一边,拓跋劼亦坐于舆图前,手中捏着一柄切羊肉的小刀,来回把玩。

    不多时,郁久闾英掀开王帐,道:“斥候来报,城门开了。”

    在手中打转的小刀猛地一停,拓跋劼将目光从舆图上移开,看了他一眼,问:“她是要开战,还是想逃跑?”

    郁久闾英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开战。”

    说完,主帐中陷入沉默,郁久闾英站在原地,等待他的命令,拓跋劼却说:“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此话一出,郁久闾英明显地愣了一下,之后才道:“鸿门。”

    “更早呢?在秦始皇尚未统一天下的时候。”

    “不知。”郁久闾英说道。

    “蕞城。”拓跋劼说,“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就打到这里,也只打到这里。”

    郁久闾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试探着问:“王的意思是……?”

    拓跋劼起身出账,郁久闾英忙快步跟上,听见他在前面说:“你说得也对,鸿门。我最讨厌鸿门宴的故事了,项羽一时心慈手软,放走了刘邦,活该落得个英雄末路、自刎乌江的下场。斩草要除根,否则春风一来,便又是一片生生不息了。”

    这一次郁久闾英听懂了。

    “拓跋嬛是秘密前来的,除了我们,无人知晓狼主已离开长安,这是绝佳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郁久闾英抱拳一礼,准备退下:“我明白了,这便传令去。”

    “当心点。”临走前,郁久闾英又听拓跋劼说道,他回过身,看见拓跋劼微微仰起头,看向层云流动的头顶,“月在翼轸,要起风了。”

    郁久闾英的铠甲声远去,拓跋劼望着头顶朦胧的月亮,突然想起小时候,半大的拓跋嬛趴在他背上,指着他手中的书卷问:“‘发火有时,起火有日。时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轸也。’这是何意?”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帐外便传来父亲和兄长的声音,小小的拓跋嬛欢呼一声,当即将问题抛在脑后,从他的背上跳下来,拉着他往外走。

    而许多年后的今天,拓跋劼站在翼轸月下的军帐外,低声回答了这个跨越了十数年的问题:

    “放火要根据天时,点火要选好日子。气候干燥即为天时,月亮落在箕、壁、翼、轸的时候,就是点火的好日子。”

    “这一把火,”拓跋劼将目光投向远方黑暗中的城墙,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想借着远去的风,询问那早已消失在城墙上的妹妹,“又会烧向谁呢?”

    与此同时,在远方看不见的黑暗里,亮起了一团微弱的火焰。

    闻姑射站在山间,迎风而立,她拉开弓,烈火在瞬间吞噬精铁箭镞,流星般坠入边缘营帐,贯穿巡逻士兵的铠甲,钉在他的胸前,如一盏指引生命去向的明灯。

    下一刻,火油从山上抛出,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弧,连珠箭迅疾而发,嗖嗖连响,陶罐瞬间在空中炸开,映射火光,在空中拉出一张足以吞噬天地的火焰巨网。

    烈火呈雪崩之势,铺天盖地而来,刹那便将营地淹没。

    闻姑射被火光照亮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她望向远方,那是比营帐的尽头还要遥远的方向。

    “开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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