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为了救自己······与公主毫无关系。
谢羡听着江慎昭的话，只感觉像是被一颗石子击中，那石子擦着她的心口软软划拉出一点痕迹，苍白无力。
半夜远行出城，又大费周章往庵庙中寻自己，如此兴师动众，竟只为了可以单独和她解释一句话。
若不是在公主车驾上，亲眼瞧见他与公主相处，若不是实在惧怕梦里失去母亲的自悔和死去时孤身一人众叛亲离的痛苦······谢羡想，自己大概，也会因为这番说辞而感动吧。
然而她只是看了一眼江慎昭深邃的眼睛，来不及想明白那里面蕴含的情感，就匆匆将头偏开，竭力自然地划清界限道：“江公子宅心仁厚，谢羡铭感五内，家人亦是如此，只是一直未能找到机会，日后谢羡一定会请家人还以重礼，报恩于您。”
江慎昭难得说出心事，不想却被谢羡不当回事，甚至直言“还以重礼”来将过往一笔勾销。
他禁不住一声冷笑，伸手擒住谢羡的手腕将人拉近，声音又低又沉：“你打算还以什么样的重礼？如何还？”
谢羡瞧见他眼底的阴鸷，身子不由一抖。
这抗拒的模样落在江慎昭眼中，又平添了一丝烦闷。
记起自己才想着要与谢羡慢慢来，江慎昭眉头紧蹙，倏然又放开了细弱的腕子。
少女身体一软，扑落回绣凳旁边，惊魂甫定地扶住绣凳，看着江慎昭走到离她不远的书案前，将落在地毯上的几部经书一一捡起放回去，直觉那高大身影里蕴着一种压抑和矛盾，令人捉摸不透。
梦里的江慎昭远没有眼前的人流露的情绪多，他的样子却渐渐和眼前的人重合。
不知过了多久，他收拾好心情，重又对谢羡道：“都被赶到了庵堂里，何必在我跟前逞强。谢家人若是肯对你好，会为你用重礼相报，也轮不到你我相识。”
这话越发蹊跷，谢羡抿抿唇，没有做声。
见少女垂着头，神色晦暗不清，江慎昭没有再不依不饶。
他自暗格中取出了一小只玳瑁样式的精致瓷盒，打开后放到谢羡跟前，“里面的药能祛疤。”
等了片刻，没看到谢羡动作，便亲自用银匙挑出一些，预备替谢羡上药。
谢羡不知底里，刚要躲开，忽然听到江慎昭说：“江某以前，从不信神佛，可这次，却信缘分天定。”
这句话猛然戳中了谢羡的心事，若万事真由天定，那是不是她现在做的任何努力和挣扎，都没有用了？
就是这一晃神，便被江慎昭探身欺近，醒神时发现他正微偏了头，在极近处。
谢羡不得不跟着扭开头，避免与他呼吸相对。
那纤白的一段脖颈便露在空气中，脆弱又惹人注目。
江慎昭盯着那道浅了不少的印痕，唇角微弯。
“若不是有这道红痕，”化在指腹上的药冰冰凉凉，被人按擦在白嫩肌肤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心事。“我也几乎被你的易容骗了过去。”
谢羡下意识地跟着伸手抚向自己的脖颈，却被江慎昭用另外没有拿药的手轻轻拨开。
“被我的易容骗了过去？”谢羡凛然凝视他，冷静清楚地重复了一遍。
这就好像是在说······他认得谢羡原本没有易容的样子。
难道，做着预知梦的，不止是她一个人吗？
“江公子到底是何意——”谢羡还要继续问，马车一阵摇晃后，猛地停了。
她有些不安地抬头朝车门处望去，想站起身，却被江慎昭按住了肩膀，只好又坐回绣凳上。
江慎昭神色严峻，薄唇紧抿成一线，不待外面人汇报，最后眼含告诫地看了一眼谢羡，便径直打开车门跳下了车。
在车门打开又合上之前的极短瞬间里，谢羡瞥到车外人影已经混战成一团，兵刃金戈相击，声音刺耳。
同兵士纠缠在一起的人全都身着黑衣蒙着面，人数不多，约莫一二十人。
谢羡还眼尖地看到，那些人浑身上下素净一片，但袖口处却绣着特殊的花纹，多少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那花纹眼熟的很······谢羡思索了一会儿，暂时没什么头绪，只能暗暗记下纹路模样。
两拨人厮打了好一会儿，不知为何，并没有人盯上谢羡的马车，甚至没人利用马车作掩护，绕车追逐，车门闭上后，车身便一直安稳。
待外面闹声渐息，谢羡听到江慎昭高声道：“去检查有没有活口。”
跟着便听到兵士的吆喝声：“······大人跟前，还不跪下！”
“大人，您看，这是在他们身上搜到几个令牌！这几个人是大理寺的！”
“谁派你们来刺杀大人？老实点招了，否则别怪我手上的刀剑无——”这兵士话未说完突然惨叫一声，“啊——”
接着便是一团混乱，马车没任何征兆，又开始疯狂奔驰，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地又停了下来，这次，外面一片寂静。
谢羡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定下神来。
她刚要伸手取下腰中系着的一条软丝绦——那丝绦里面缝有一个小小的内囊，里面装了毒粉，车帘忽然自外间被掀起。
谢羡心头一跳，猛然去看，窗口露出江慎昭有些灰迹的脸，他咳了两声，目光在车内搜寻一圈，方才落在蜷在角落里的谢羡身上。
那双眼睛极深地望着谢羡，盯着她因惊愕而睁的圆圆的眼睛，严肃道：“先出来，我们被歹人盯上，这辆马车不能再用。”
谢羡迟疑了片刻，江慎昭眉头拧成川字，又催促了一声，谢羡方才感觉事情或许真的严重起来。
出了马车，谢羡环视了周围一圈，入眼是一片陌生的林地。
差不多到了晌午，光线渐足，渗入林下却照得周围反而涌起一片朦胧感，谢羡分辨一会儿，发现他们竟被马车带到了一处半山腰的平地上。
周围除了自己和江慎昭，方才守着他们的兵士全都不见了，半天也不见人追来，不知是不是方才缠斗时折损在歹人手中。
面前的盘山路宽阔，用条石铺就，一尘不染，路缘也整整齐齐，似乎常通车马。
谢羡的视线悄悄转向了马背上的缰绳。
然而不待她有所动作，江慎昭极快地扶了她的腰，将人托下马车，跟着又挥了几鞭子。
马儿受了惊，拖着青帷车驾疯了一样地跑得远远的，几息之间就消失在面前的转弯处再难找见。
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谢羡也没能反应更多，只感觉心口发紧。
她下意识地向旁边人看去，江慎昭不避不偏，似乎就在等这一刻般，立即回望于她，微凉的目光仿佛在说，她已经逃不掉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谢羡并没有表现的害怕。
江慎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谢羡只是很快垂下眸子，密而长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抿唇道：“这里······是落花溪上游的翠龙山吧。山上的奉清观里，据说有位宫里人在修行，相信追兵也不敢轻易踏足奉清观将事情闹大。”
她说完，便沿着山路往上走去。
江慎昭忍无可忍，喝了一声：“站住。”
谢羡回身，清凌凌的眸子带了丝疑惑看向他。
“追兵在哪里？”江慎昭低声问。
“民女不知。”谢羡一脸平静地摇摇头，“民女只是记得您说，有歹人盯上了马车。”
“你为什么会这样——”江慎昭似乎愠怒极了，一步一步靠近谢羡，灼灼目光似乎要将眼前少女脸上的平静全都融尽。“被我带到这荒郊野外，你为何不吵闹？”
像之前那样质问自己，自己才有机会将过去的事情都慢慢引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似百般顺从，其实根本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浑不在意。
“她”根本不会这样对自己！
从前自己一言不发的时候，还会被“她”故意找各种理由引得自己不得不说话，根本不是如今这般！
“吵闹？”谢羡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就因为他说其他地方吵闹，所以故意找了借口将自己强行带到马车里，就因为他嫌瑞草吵闹，就直接将人打死。
那时谢羡也不是没有闹过拒绝过，却被他用别人的命相威胁，现在独自面对着阴晴不定的江慎昭，谢羡想不通，他怎么会认为自己敢跟他吵闹？
江慎昭握紧了拳，感觉全身血液都被那一眼凝住，气恼和懊悔此消彼长难分胜负。
谢羡轻声咳嗽了一声，望着怒气隐而不发得不彻底的男子。
两人静静立了一会儿，日影慢慢倾斜，云翳自峰岫间飘出，温度又低了一点。
就在江慎昭感觉忍到极限时，忽然听到那个少女轻柔的嗓音轻轻道：“江大人，民女只是想一直活着。”
那声音如同清泉一般汩汩流过，竟又奇异地安抚了江慎昭。
然而，还未等他说什么，数道箭矢拖着寒光突然从四面八方朝他和站在不远处的少女射来！
“小心！”江慎昭瞳孔骤缩，反应极快地侧身躲过两支箭跟着向谢羡扑去，可暗处放箭的人似乎看出他的意图，瞬间又多了十数只箭刺出，硬是将区区几步之遥，变成难以越过的天堑。
箭矢速度之快，纵然江慎昭堪堪避开，脸上、脖子上、腿上也多处被擦伤。
几乎在同时，一支羽箭眼看着就要从身后射中谢羡——江慎昭眼眶欲裂，猛地从地上翻身滚过，对射向自己的箭不管不避，只一心扑向谢羡——
可还是来不及了。
“吥。”
耳边仿佛划过利箭破开血肉的声音。
他不甘地伸出手去，却只见谢羡猛地跪倒在了地上，倒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