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气息，总是显得落寞，却又不失安逸。一叶一叶闪烁着斜阳余辉的秋叶，从幽深的空中悄然飘落，惊起野菊花沉淀已久的香味。那香味，像是对野蜂彩蝶回天乏术的汤药，无可奈何的四处弥漫着，在林间、山坡、山芦苇的雪穗之下，还有山下不远处的小山城中。

    小山城虽说人口不多，可今日却十分的热闹，方圆几十里的百姓今日都如约而至。就连外地的远亲、商贾、三教九流，也都纷纷赶来烧香敬神。

    这不逢年又不过节，百姓肯这般劳民伤财，都是因为今日敬的神仙是在小山城中显过灵的神仙，这唱的戏也是发生在小山城中的故事。

    记得三年前的今日，本是风和日丽，秋高气爽。小山城中有商人装货，想次日赶早出山，也有苦力装模作样混口饭吃。有妇人携子树下眉来眼去，有三五闲汉不远处对其评头论足。还有家雀檐上飞追啄打，有老妇檐下翻晾干菜。

    小山城中本是一片祥和，却忽见林中百鸟惊掠，亦闻有山兽哀鸣。小山城中蛇鼠弃洞四窜，鸡犬牲畜乱做一团。人们都以为是地动，无不抛家弃院，谷场避灾。

    不时，未有地动，却见有恶风携云而至。此云高不见顶，大无边际，稠如漆，暗如墨，附地而行，攀山而过。不为地势所阻，宛如活物。黑云顷刻之间就将小山城囊括云下，所蔽之地昏暗如夜，云中又有血光溢出，凝做骷髅。血骷髅四下游荡，遇活物一哄而上，拖去云中，几声惊嚎，便再无生气。

    云下众生何时见过此番情景，孩童还罢了，只会啼叫。只见大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口中胡言乱语，瘫倒在地。更有甚者，惊恐难当，一头撞死在墙，真可谓是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小山城遇此浩劫，本该生灵涂炭，从此化作一片焦土。可谁知黑云深处突然“铛！”的一声闷响，如春雷乍响，将昏暗之中的噩梦全都惊醒。随后黑云之中一个威武雄厚的声音响起，“大胆妖孽，竟敢在我玉山脚下作孽！受死！”

    随后又是几声闷响，只见满天黑云顷刻之间便缩成一道黑烟，仓惶逃走。只留下一个双手各持尺许黑铁大圆锤，肥如小象，身着金光宝衣的壮士，如河蟹一般凌虚而立，一身王霸之气仿佛有执掌天下之势。

    昏暗刹那间变成白昼，让之前遭受苦难的百姓眼中一片刺痛，无法视物。不过百姓们依然朝着听到声音的方向跪趴在地上，睁着泪流不止的眼睛，泣不成声，口中哭喊着神仙之类云云。

    再看天上，逃遁的黑烟在离胖子百余丈远的山头停下，显出十几个半人半兽的妖怪。那些妖怪被刚才的打斗吓得哀嚎连连，躲在一个长相一言难尽的魔头身后。那魔头棕色乱发蓬乱如狮，黑脸赤目，尖耳犬齿，身披漆黑披风。

    那魔头不似一般妖怪神智混乱，只见其佝偻着身子，细细看了一眼自己血肉模糊的爪子上粘着的琉璃般的金红火苗，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碎石磨刀般的声音道：“禅宗的无量业火！嘎嘎嘎嘎……”

    那魔头一说出无量业火几个字，只见其身后的妖怪就像见了鬼一般，连滚带爬的顺着背阴的山沟逃离。山头上只剩下那魔头一人举起闪烁着残焰的骨手，指着凌虚而立的胖子骂道：“玉山的宗门不大，不知天高地厚的愣货倒是出了不少！前有莫二郎修炼这下九流的神通，风光了十余载，早早的命归了那黄泉，不出三十年又有你这小杂毛。真是可怜啊，就连禅宗那佛祖的金身都保不住，留的这神通还能蹦哒几天？嘎嘎嘎嘎……”

    那胖子本对魔头的话不屑一顾，但听到莫二郎时，满是肥肉的脸上尽显决绝之意。只见他一柄大锤横指魔头，看似普通的黑铁大圆锤上腾然燃起了金红的琉璃火焰。胖子对着那魔头四平八稳的喊道：“本仙莫止渊，正乃莫二郎之子，你若瞧不上这无量业火，那就来与本仙杀个痛快，不要与那丧家之犬一般逃的不见踪影。”

    莫止渊说罢就提锤上前，没有一丝犹豫。而那魔头听闻莫止渊所言，脸上一阵惊讶，眼看着就要被莫止渊手中的大锤砸到，却身影一闪就化作一道黑色流烟逃遁到了另一个山头上。

    轻松躲过一击的魔头有些玩味的伸出血红的舌头舔着嘴角，气势突然变得凶狠，呲着獠牙对莫止渊冷笑道：“本王本不想与你玉山结仇，就是带小的们出来见见世面。虽说高了你几重修为，你若招呼一声，本王还是会给你一个面子。不过你说你是莫二郎的儿子，嘎嘎嘎嘎！那就容不得本王手下留情了！”

    那魔头话说完时，手中的伤势早已恢复，还从宽大的披风下抽出一柄枯骨弯刀。只见那魔头扬起黑袍一晃，又化作黑色流烟，带着摄人心魂的尖锐诡笑声，刹那间就已窜到凌虚而立的莫止渊面前挥刀劈下。

    一声金铁筝鸣劈的提锤迎敌的莫止渊连连后退，不过那声还未泯，魔影却已遁到莫止渊身后挥刀掠过。这刀光未落魔影又遁，一瞬间八方魔音，狂刀乱舞。打的那莫止渊宝衣上的灵光忽明忽暗，困在了黑影之间手忙脚乱。

    天魔宗傲世神通《天魔化影》乃天下极速，再有这摄魂魔音扰的人心神混乱，血脉倒涌。若是寻常的修士遇见这魔头，定撑不住半招就被碎尸万段，而这莫止渊恰巧家境殷实，身着玉山仙女采灵云宝霞织的宝衣，一身护体灵光着实不凡。虽说被打的面红耳赤，狼狈不堪，但至少还有还手之力。

    莫止渊咬牙挥舞着大锤重击那流烟遁影，虽说不一定砸的到，但那魔头也惧怕大锤上的无量业火，也是小心周旋。一魔一仙在空中翻上窜下如游龙戏珠，打的不可开交。眼看着莫止渊的护体灵光快要涣散，急的他豆大的汗珠漫天挥洒。

    就在这危急时刻，天地间突然“嗡”的一声闷响，那缠着莫止渊紧追不舍的魔影不再诡笑，显露真身惊恐的环顾四周，警惕的喊到：“何方高人！出来说话！”

    这时有七彩雾气在周围几里地凭空出现，还有四男两女从周围山间跃出。其中一个身着青灰武袍，手中三尺青锋，扎着半尺断发，一脸英气的消瘦男子，一出来就急忙对着胖子喊道：“阵成，大哥。”

    莫止渊脸上的肥肉把眼睛挤成了两条缝，算是回应了一个笑脸。这这人都是莫止渊的兄弟，在莫止渊与那魔头纠缠之时悄悄寻见此地灵脉，借天地灵气布下八卦降魔阵。就算这魔头有通天的本事，又怎能抵的过这天地之威。

    魔头一看这阵势，心知大事不好，破口大骂道：“尔等仙门弟子竟这般卑鄙无耻，竟布下阵法暗算本王。这茬本王记下了，他日再来，定完先屠尔等一城！才能解本王心头之恨。”

    那魔头放完狠话，转身就暴起漫天黑云遁逃，连阴沟里哀嚎求救的喽啰也顾不上管。可在这玉山的地界，哪能任他说走就走。

    莫止渊被那魔头耍了半天威风，一肚子闷气憋在心里。眼看那魔头要逃，当即就气沉丹田，挥起两柄重锤狠狠的碰在一起，指挥弟兄们调动阵法。

    一刹那地动山摇，天地间游荡的七彩雾气在兄弟几人的调动下骤然聚成金光闪闪的篆文，将那逃遁的魔头从化影神通中硬生生震出原型。

    那魔头此时真如丧家之犬一般，在漫天黑云之中刚一施展化影神通，就被莫止渊兄弟几人调动降魔阵之威破其神通。几番折腾下来，那魔头恼羞成怒，连吼带骂。眼看自己被困阵中凶多吉少，就取出一个黑色面具，念念有词的贴在脸上。待他回过头来，却变成了一张铁青的牛脸，头上还生出幽青的牛角。

    变化的魔头不仅身形暴增，就连声音也变得雄厚。此时非但不逃，反而又对着莫止渊喊开了狠话道：“莫氏小儿你欺人太甚，本王给你面子，你却非要不依不饶。既然如此，那本王今日干脆就拔了你这根独苗，断了你莫氏的香火。”

    莫止渊与兄弟几人见多了魔宗的手段，一看这情景，马上就想到高人附体的秘术。魔宗高人也是深不可测，附体秘术指不定能强破降魔阵，逃出生天。兄弟几人怕这魔头逃走，日后回来残害百姓泄愤，就拿出看家的本事围堵。

    那魔头身形一变就力大无穷，牛鼻子喷着热气，在降魔阵中横冲直撞，将那金篆阵纹撞的残破消散，就连大地都受降魔阵牵连地动山摇。

    不用说，莫止渊的几个兄弟皆是修为平平，手段也是剑术武艺，最多也是丢过去一把镇鬼的黄纸符，就连这魔头的汗毛都伤不到。

    修炼无量业火神通的莫止渊也有金刚法身，力大无穷，被凡间修士尊称太岳真人。只见莫止渊大喝一声，挥手示意兄弟退下守住阵法，他一人上前，要不惜代价，在阵破之前降住这魔物。

    莫止渊大锤上的琉璃火焰突然燃遍全身，成了一个大火球，挥起大锤就砸到那青牛角上。雷光火花闪的天地一暗，这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震兄弟几人捂着胸口坠落，只剩下一魔一仙神力向搏，如天雷滚滚，震的脚下山城树倒楼塌，河水倒涌。

    时间一晃而过，三年后，小山城的戏楼前围满了手捧供奉的百姓，戏楼上的戏子也摆着莫止渊当年的架势。一声梆子起，“呔！大胆妖孽，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哇呀呀呀呀！本仙法身金刚不坏，人称太岳真人，你若执迷不悟，那就休怪本仙将你灰飞烟灭，哇呀呀呀……！”

    小山城中很热闹，而在小山城城外冷清的山坡上，有一个人坐在半人高的山芦苇之间，杵着一柄长剑，醉的不成样子。

    回忆在酒里，怕，却又放不下。他知道那一群戏子中，那个手持木剑，扎着半尺断发，追着丑角打的武生叫祝人间。至于为何，他伸手把自己那束隐喻无根浪子的半尺断发扯开，披头散发，就和戏台上那个神仙看着不太像了。

    他叫祝人间，他知道自己是玉山的仙人从凡间瘟灾的死人堆里捡来的，据说俗姓为祝，来自人间，就唤作祝人间。

    人间在凡人无限遐想的玉山福地混迹了二十余年，虽说小病小灾不断，却也慢慢长大，还跟着养亲练成了一身好剑法。人间跟随养亲家里的兄长莫止渊四处降妖除魔，在江湖也算小有名气。然而就在三年前的那场恶战中，兄长莫止渊和那魔头杀红了眼，以力相搏耗尽元气，就在人间面前遭那业火神通反噬，身死道消，就连一撮灰都没有留下。

    戏不知道唱到了哪里，深秋的寒潮浸透了人间全身。天色已晚，酒坛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漏的一滴也不剩。远处的戏台上武生还在追着魔头打，而台下的叫好声依然中气十足。

    人间坐在山芦苇的雪穗之间，只是那个戏台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人间重重的倒在深草丛中，喃喃自语，“还是在戏当神仙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