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春天的尾巴，风中已有了蝉鸣。
屋外，树叶被晒得有些打蔫。
屋内，略显刺目的阳光透过会议室的百叶窗探进来，在染着一头粉发，身着修身黑衣黑裙的程雪身上隔出一线一线明暗相交的影。
好在是室内冷气开得很足，抵住了暑气。
程雪大概是因温度过于舒适加之前一天晚睡，现在意识有些涣散。
不得不靠意志力和手边水壶里泡的一杯黑咖啡勉强支撑住下坠的眼皮，将几度失焦的眼神拼命聚集在总监李谨曦一开一合的唇上。
尽管，在长达近一个小时的会议中——
她半句话都没听进去。
“那么，对于孟琳的提案各位还有什么异议么？”西装革履的男人沉声问道。
“如果没有问题——”
话音未落，程雪似乎是嗅到了散会的意味，倏地眼神一亮。
匆匆扫了眼四周，见无人应答，她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刚想扫一眼消息，却突然听到李谨曦冷如冰刃般的声线呵出了自己的名字。
“程雪。”
“……到，到。”程雪随即手上一哆嗦，应答声中不自觉地带着些微颤。
尔后，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非常识相地放下手机站起身来，微微垂下了一颗打理得光泽柔顺的粉色水母头，避开对方的眼神。
像个上课走神被抓包的中学生。
“刚才孟琳姐讲了什么，你复述一遍。”
“讲了，嗯……”
程雪试图从一片空白的大脑中捕获点信息。
结局当然是一无所获。
只得将头垂得更低了。
“孟琳是你的主管，她说了什么你都不知道吗？”
程雪听见桌边传来了三声不紧不慢的敲击——
“所以你刚才在干什么？一直盯着我的脸发呆？”
…窒息。
“我……”程雪心有不甘试图辩白，但终究觉得怎样的说辞都太无力。
遂“我”了一半噤了声。
“既然答不上来，”室内落针可闻，飘入程雪耳畔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清冷。
“今天你就站这吧。”
*
程雪当然没有真的在会议室站一天。
孟琳在确认了李谨曦去技术部会见客户，今天下午下班前都不会回来后，她麻溜地发了条消息给程雪。
程雪立即心领神会地悄悄溜出。
回到工位上时，孟琳还是没忍住说了几句。
“小雪你以后遇到谨曦总监来开组会还是注意点，他的脾气你也知道。”
“孟琳姐对不起，”程雪垂下了一双小鹿般的杏眼，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底气。“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
实在是她作为一个刚入职一个半月的实习生，孟琳负责的大部分业务，她是真还没接触到听不懂啊。
“唉，我知道，之后我再帮你和总监去解释吧。”孟琳轻轻拍了拍程雪的肩。
“别放心上，我还有活儿要你来帮忙画呢。”
“好的！谢谢姐。”
孟琳和程雪所在的事业部归属于李谨曦管理，是今年公司为筹备新游戏项目《流浪荒息》新成立的。
在初步构想中，《流浪荒息》将以末日废土为大背景，赛博朋克世界观为创作蓝本，在此之上，人类文明重新融合洗牌，诞生了七大势力，各自吸引着认同其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民众加入。
为完成这一鸿篇巨制，总监李谨曦设置了多个部门协同合作，其中美术设计部暂无经理由他本人兼任。
而孟琳是美术设计部中负责完成以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为原型进行势力设定的小主管，今年招新时招来了实习原画师程雪。
因事业部新成立，人员大多是从别的事业部抽调来或是外部招聘的新人，成员们日常相处时一般是平级交流，没什么前后辈和上下级的隔膜。
有什么业务进来，大多是主管孟琳根据能力匹配度分配给最合适的员工处理。
新部门走入正轨，事情总是格外多。
而很不幸，程雪作为一个能力尚可、天赋极佳又愿意努力的天选打工人，便成了那个经常被压榨到十点后才披星戴月地离开公司的大冤种。
今晚八点，程雪少有的“早早”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到家在床上躺尸了好一会，程雪总算缓了过来。刚想摸会手机，便看见一条消息弹出：
“上号？”
略一思索，程雪坐起了身。
“上号。”
发来消息的，是和她一起组排打了好几赛季古风游戏《天问九歌》的“金婚”队友裘小桃。与市面上大多以唐宋明为背景的古风游戏不同，《天问九歌》大胆地取材于屈原的《楚辞》，背景架空东周楚国。
传闻中楚俗尊凤尚赤、崇火拜日、喜巫近鬼，这些都在《天问九歌》中一一印证呈现。
游戏内，裘小桃的ID叫逸尘。是个右手执符，左手蓍草，每天神叨叨的神婆巫祝师。
程雪自己，则是个执笔，背着锦帛星图，名叫枝酒的星官小女孩。
两人同属脆皮远程输出职业。原本，经过多赛季的磨合，程雪和裘小桃的配合还算默契，上分也顺利。
可惜最新版本，巫祝星官各被大削一刀为新职业山鬼让路，金婚组合直接掉入下水道再起不能。
这不，新赛季开了快一个月了，两人还在鱼塘局遨游。最后，就连上赛季被她们一路带着躺上分的绑定治疗都不堪折磨，暂退了游戏。
枝酒上线时，看到逸尘正有些茫然地站在主城区闹市中央。
便私聊她打了个招呼：“宝，晚上好呀，你发个招募组个治疗？”
“发了。但是一听我们的配置，跑了，都跑了。”
……
程雪差点没绷住。
“怎么会这么惨？那…再等等？”
“好。”
等待的时间里，程雪和裘小桃登上游戏外置语音软件的小房间随意聊起了近况。
“你工作入职体验咋样？”
“还可以吧，”程雪回道。“我主管和同事他们人都挺好的，就是我要经常加班有点忙。”
以及她的上上级领导，仿佛有点什么大病。
闲来无事，程雪索性和裘小桃讲起了今天上午那事。
听程雪简要讲清前因后果后，裘小桃脑回路清奇地抓住了一个盲点认真问道：
“那，你是真的盯着他的脸看了一整个早会吗？”
……
“嗯。”
程雪尽管不情愿，还是承认了。
“毕竟对我来说他最大的优点，也就是那一张脸了吧。”
这是实话。
程雪第一次见他，是在入职第二天孟琳抽空带着她和同期的几个新人四处熟悉公司环境时，一行人正乘坐在电梯内，恰好碰到总监李谨曦走进来。
远远的，程雪在人群中一眼望见的便是他。李谨曦那天穿的不过是一件白衬衫简单搭配黑色西裤，却依旧衬得他宽肩窄腰，身量颀长，气质清贵得像是一颗崖间傲然挺立的竹。
待他走近，她才留意到他的肤质极好，白皙的一张脸上一双上挑狭长的丹凤眼出挑到近乎嚣张。配以线条干净流畅的鼻梁下颌和一抿薄唇，端的是一派丰神俊朗矜贵雍容。
恰好他挨着程雪身侧站定，擦身而过时，她分明闻见了自他身上飘来的一缕檀木混合书墨的缱绻香气。
顿时心跳漏了半拍。
直到短暂的电梯同乘结束，程雪还有些意犹未尽。偷偷看向周边新人女孩们的脸上，似乎也是同样的情绪。
只有孟琳一脸的“我就知道”，带着同情而怜悯的眼神望向她们。
“行了行了，趁现在总监还不认识你们，你们想看就赶紧多看几眼吧。”
“等以后开始工作了，怕是总监叫你们名字一声，都得吓得你们抖三抖。”
可惜当时程雪还没懂孟琳话中的含义，所以无知无畏地接下了李谨曦下发的一个小任务。
就此开启了长达近一个月的噩梦。
现在回想起前段时间，程雪还觉得脊背发凉。
她学习原画的时间并不长，又多是不成体系的野路子自己摸索，难免会有些结构透视、明暗关系、材质刻画的不够严谨的小问题。
这些当然逃不过李谨曦的法眼。
每次她提交方案给他过目，都免不了直面来自这位冷脸上司的连环质问，屡屡被怼到哑口无言只得滑跪连夜改稿。
17版，程雪整整改了17版。
在熬了不知道几个大夜，李谨曦终于通过了她的方案时，面对他程雪的微笑中岂止是透露出了疲惫，简直是透露出了仙气。
就此染上了李谨曦ptsd。
程雪对于这段经历做了个总结。
“你都不知道我上司他有多恐怖，我那段时间过得有多崩溃。”
程雪心有余悸地薅了薅自己的粉毛：“如果不是我真的很想要这份工作，我是疯了才会氪命连夜改稿。”
“我理解我理解，都过去了会好的。”裘小桃宽慰道。
“所以，”裘小桃冷不丁地话锋一转。“你妈知道你找到实习后翘了考研复试的事了么？”
“还没有，我哪敢让她知道。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裘小桃沉默了会儿，锐评：“你是真的勇。”
又追问：“你真有那么讨厌你本科专业啊？”
“嗯，毕竟是我妈当年强行修改的我的志愿。”
这件事情，算程雪的一个小心结。
虽然从小喜欢字画，但她还是在妈妈赵惠媛的胁迫下读了理科。原本高考前她早早地和妈妈说好了要报考建筑学或是工业设计，也算曲线救国。
却因赵惠媛听说建筑行业现在不景气，强行给她改报了计算机。
天知道程雪这四年是怎么过来的。
除了大一时她还是乖乖女不敢翘课，老老实实地学了一学期微积分概率论编程基础，后面三年她自我意识爆发式觉醒后，便开始必修课选逃选修课必逃，将所有省出来的时间和金钱投入绘画学习。
大概是三年的野路子练习让她多少沾染点了艺术细菌，程雪还在大四下时去染了个离经叛道的粉发，连带着原本又乖又甜的一张脸上也增添了些张扬不羁的娇俏。
再之后，便是她屈于生活费按赵惠媛的意愿去考研，凭借小聪明和应试技巧擦边过了初试。终于在复试前一个月找到了一份实习，有了反抗的底气。
当然前提是，她能顺利转正拿下这份工作。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问题不大。
想了想，程雪有些感性而郑重其事地说：“我是真的很喜欢画画，也想一直一直画下去。”
“没办法啊，我就是理想主义者，我不做梦会死掉的。”
“我只不过是想要画画既成为我的月亮，也成为我的六便士罢了。这个梦，不算过分吧？”
“嗯嗯，不算不算。”裘小桃一边喝了口水一边含糊回道。“不过现在先别忙着做梦了，刚有菩萨点我招募了。”
裘小桃放下水杯，游戏内，逸尘动了动。
随即发出一声哀嚎：“嘶，点我的怎么是个琴师啊！”
不是琴师不好，真要论职业强度，琴师还比程雪她二人的下水道组合好上稍许。
但坏就坏在，琴师是治疗职业中有名的脆皮。
虽然机动性高进攻性强身法飘逸，但治疗防守端的技能模组着实乏力，更适配有保人能力的战坦类职业。
他三人要凑一队，属实是三人凑不出一个能挨新职业超模怪两刀的身板。
可一时半会，她俩也组不上别人。
合计了下，程雪硬着头皮道：“要么先试试？”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三秒后，二人队里多了一个ID叫陆离的琴师，程雪给他发去了语音房间门牌号。
与此同时，程雪看见琴师在队伍聊天频道内发来了消息。
“我来找你们。”
“对了，我麦坏了暂时没法开麦，但可以听你们报技能，你们介意吗？”
“我到语音房间了。”
与此同时游戏内也显示陆离已达到二人所在的主城区。
远远的，程雪便看到人群中有个成男琴师角色向她走来。他半束发冠，执一张朱砂点染赭石色古琴，身披花青色罩衫内搭月白色交领长衫，气质说不出的温雅出尘。
不由愣了愣，她才语音回道：
“啊，没事没事。我俩说，你能听就行。”
竞技场中的进攻和转火，治疗一般不需要参与，输出间交流沟通即可。
可治疗不开麦的问题是，如果需要输出给技能救，或是手里没技能了需要输出自己交技能自保，会无法第一时间把消息准确告知队友。
所以裘小桃还是不免犯起了嘀咕：“这能行吗？别人是群英荟萃，我们这配置就是弟弟开会……”
“治疗还不能开麦，真不会当送分童子吗？”
想到人是自己答应放的，程雪提前揽锅：“应该可以吧？我们进攻节奏打快一点，如果对面没死我先死了，那就是我菜。”
*
另一边，市区某闹中取静的中式独栋别墅内。
听出了她的声音，李谨曦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随即手指在键盘上轻敲翻飞。
很快，程雪看到队伍聊天频道内多了两条消息。
陆离：“没事。”
陆离：“我在你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