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乍见之欢

    江南的深冬总是灰蒙蒙的,一整年里的桃红柳绿到了这时节,都相约好了似的偃旗息鼓。树叶倒不尽然凋落,只是在低垂的铅云笼罩下,余下那点儿绿意也显得格外喑哑,闷闷钝钝的。

    视线之内的一切,在微微降临的暮色中,平添几分肃穆。

    顾行之比约定的时辰提早了些,来到秋鹄渡的时候,四下里空无一人。他穿过一丛一丛耷眉垂首的蒹葭,也不去着意狭长的枯叶上隐约凝结的夜露打湿衣角,径自走到岸汀边上。

    无人野渡,闲舟自横。

    他拾起几块扁圆的鹅卵石,一步跃上那艘无主的乌篷船。身子微微一斜,将手中的石子横切着向江心扫去。

    发挥得还算不错。石子贴着水面噌噌地滑出去许远,每一个细微的跳腾,都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轻轻一吻,连着跃起十余个漂亮的水漂,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最后无声地隐没在视线不及的江心深处。

    空留得每一个点跃激荡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散开,意犹未尽。

    正准备再掷出更漂亮的一记,身后轻轻地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你已来了许久吗?”

    顾行之收回没有来得及掷出的石子,攒在掌心。回身看向岸上的人。

    是陆宴舟。

    他背着手,站立在岸边,那么近,但又看不出有登船之意。时隔多年未见,他的身影仍是如此熟悉,脸上带着内敛的笑意,其实他并未在笑,眼中却仍是柔波流转。看顾行之回过身,又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几日前收到陆宴舟的秘信,邀他前来秋鹄渡一见。

    虽然不清楚陆宴舟的底细,陈樵之也说眼下世人都对这个声名狼藉的驸马爷风评甚为糟糕,搞不好这是个圈套,小心被他利用。

    可顾行之还是来了。

    世人都习惯了权衡、试探,甚至巧以辞色,相互利用。

    但如果注定要变成别人手里的刀……如果他还能被利用,那与其做别人的刀,倒不如把自己这把刀亲手递到陆宴舟手里。

    你情我愿,他也不算吃亏。反正总是要要赌这一把。

    “怎么会?我既答应赴约,定然不至于让你白跑一趟。”顾行之有些局促地揉搓着手心里剩余的石子,“你不打算上来吗?”

    听得他正式发出了邀请,陆宴舟的脸上才真正地宛然一笑,轻提着衣摆一步登上来,乌篷船吱拗一声,“太久不见,我不确认你会以何种距离与我相见,所以只能等你开口。”

    顾行之眼睑一垂:“是太久了,我曾以为我们……”

    曾经两相情投意合,再相见难免局促。他流转的心事,陆宴舟不动声色,全看在眼里。

    “不会的。”陆宴舟柔声打断他,“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天下之大,江湖之远,但若有心,便不会真的永世相隔?”

    “我记得。当时也是在这个秋鹄渡,我们贪玩得忘了时辰,误了回程,你在船上说的。”顾行之欠了一下身,弯下腰象征性地掸了一下船板,径自先坐下。

    陆宴舟迎着他抬起的眼眸,也在他的对面顺势倚坐。

    乌篷船身量狭小,两人面对面坐着,两副膝头却几乎相抵,中间的缝隙不过一掌之宽而已。

    十年前的某一天,恰逢陆宴舟休沐。两人约在漱泉相见,一贯正襟危坐的陆宴舟问:“怎么样,今天正好我休沐,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呢?”当时顾行之忍不住笑了:“先前为了堵你,我还得早早在长乐坊等着,今天你倒是自己主动提起了。”说得陆宴舟也颇难为情:“反正今日无事。”顾行之却说:“我早就想好了!”说完就招呼了一下漱泉的人,让他们去备马。

    一匹高大的白马,两人朝城外方向奔去。

    顾行之带他去了城外江畔的一处草甸,正是今日相见的秋鹄渡。

    时值初夏,接天蔽日的芦苇开始抽穗。青山绿水间,草汀丰茂,两人策马过处,惊起一群群的鸥鹭。一直到清朗的斜阳像烧红的炭火,蒙着一层薄灰,朝山坳后面的微岚深处下沉。

    空中云鹭飞舞。泱泱之水铺洒满碎金,随着夕阳下摇曳的芦苇,跳跃闪耀。空旷寂寥的天地之间,一个白衣翻飞的人牵着马,马上坐着个身形颀长的儿郎,沿着汀岸,向暮色深处走去。

    直到岸汀上已开始有萤火缭飞,陆宴舟说:“天色不早,我们也出来半日了,该回去了。”顾行之不以为意,说道:“是不早了,我都饿了。我们何不就近找个地方讨个吃的?”

    陆宴舟讶异:“讨……讨吃的?”顾行之说:“你看,前面有个渔船,我们就试试嘛。”随手捡起一根树枝,递到陆宴舟面前。

    “这是何意?”陆宴舟不解。顾行之说:“我假装盲人,你牵着我去讨吃的,岂不是更便易吗?”陆宴舟哑然失笑:“你就不怕我把你带到水里去吗?”顾行之说道:“不怕。反正你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虽然陆宴舟觉得这个把戏实在幼稚,但是看着顾行之真的已经闭上了眼睛,也只得陪他演下去。

    两人从渔翁那儿讨到几条鱼。在船上的炉子上架着。那一天顾行之是真的饿了,滋滋作响的鱼肉开始散发出焦香,顾行之挽起袖子就吃起来。惯以矜持端庄的陆宴舟,也跟着他吃得津津有味。

    “怎么样,这新鲜的鱼,比那些精致的餐食有味道多了吧?”顾行之一边吃,一边狡黠地看着他。

    那时候,心无旁骛的两个人,眼中除了映在对方眸子里的自己,不曾料到后来几度风急。

    十年后故地重逢,看似什么都没变,依旧是这景、这人,但顾行之知道,一切注定是不一样了。

    旧事总是格外惹人惆怅。两人在巨大、空旷的寂寥中,对坐半晌。

    顾行之百无聊赖地将手心里的石子一颗一颗地扔进水中,末了,石子投尽,轻拂着手心残留的细沙。

    夜色昏沉。陆宴舟踯躅地打破了沉默:“你是什么时候回到杭州的?”

    顾行之调整了一下坐姿,以便倚得舒服些:“其实就在你于扬州遇袭之后,不出几日我也就回来了。”

    “你既回来时日已久,为何不先来找我?”陆宴舟的眼底好似垂下一片阴影,虽是嗔怪,但语气仍然温和。

    他总是这样,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温柔缱绻。

    他总是知道如何投得顾行之的心意。

    顾行之抿了一下嘴,幽幽地说道:“你在朝中也算位高权重,应当知道我虽流亡江湖十年,总归还是在册的钦犯之身。平日里尚且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出门行走必定要乔装打扮方可,若径直寻了你去,岂不是陷你于两难?”

    他说的是实话。

    自从十年前顾氏一门倾覆,他就注定失去了曾一度在坊间传为美谈的“杭城四雅”之一的顾公子的身份。这些年来隐姓埋名,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谁,只深感身若浮萍,被世间风雨推着、攘着,既无来处,亦无归期。

    那一场除夕前夜的大火,不只将顾府绵延的廊庑飞檐烧成残垣断壁,也如一场灼热的野火,烧光了他赖以滋长的水草丰茂的心原。

    朝廷的一纸缉捕令一夜之间满城张贴,他粗陋的画像在坊巷间人尽皆知。

    “顾氏涉嫌里通海寇,食朝廷俸禄,悖社稷之托。天子敕令,全族诛灭。旁支、家生奴永入贱籍!在朝朋党,过从必责。顾氏宗族,永不可入朝!”

    一夕之间,由贵及贱不过瞬息。他不得不顾虑陆宴舟的声名。

    不管陆宴舟目的为何,眼下自己是需要他的。

    而在过去萍踪无依的十年里,从巍峨朝堂中吹出来的风,携裹着关于陆宴舟那些似是而非、真假难辨的流言,也像细碎的雨丝侵袭入耳。想必陆宴舟自己也并非全然不知。

    求证这一切的真伪,亦是顾行之此番归来的目的之一,只是他不能言明。

    陆宴舟试探着伸出手,握住顾行之露在袖子外面的半掌。两只曾经无比熟悉的手掌贴近时,那久违的干燥的温热,通过微微颤抖的指尖,迅速地传递周身。

    顾行之的眼眶不知为何,陡然一热,幸得夜色低沉,陆宴舟看不清他眼底微微泛起的潮湿。

    稍许,怯怯地抬起眼,却迎上了陆宴舟那如月色清辉一般洁净的脸,那对直视着他的瞳孔里,有繁星碎钻一样的光在幽微闪烁。是不是乌篷船外水面的清淡月光漫射而来,看不真切。

    陆宴舟见得他并未躲闪,伸出另一只手掌,细细地摩挲过他的耳畔,拇指微颤着偕去他眼角那滴将坠未坠的泪珠。

    眼前人温柔如斯,仿佛这十年的江湖杳迢,不知不觉间都被这一刻偿还,只是……

    顾行之突然局促地侧过了脸。

    长久分离,乍见之下未必不心生欢喜。但他无端地感到有些不自在。

    十年前家门倾覆之时,为何他保持缄默?这十年间,他又可曾和自己一样,每每夜深人静之时遇着故人入梦来?在他如松如竹的姿容背后,究竟有多少连对自己都秘而不宣的隐秘?

    他不确定。

    陆宴舟的手停滞在了半空,然后讪讪地收了回来。

    “抱歉,行之。许久未见,我不该如此唐突。这十年你都去了哪里,是不是一直颠沛流离?只恨我……”陆宴舟喃喃地说道,喉间不禁地有些哽咽。

    “我还好。”顾行之迅速地收拾起方才的动容,“这些年我一直在苏州、扬州等地辗转,虽居无定所,习惯了也就未见得甚苦。”

    知他是轻描淡写,陆宴舟亦未摊明,只是不由地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中有诸多不解和疑虑,但你这次愿意前来与我故地相见,我便知道你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停顿少许,又说:“虽然眼下你我还不能像以前一样如常往来,但若你有什么事,记得务必投信于我。”

    顾行之的心绪已然平复,面色沉静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自然是。”陆宴舟的眼中是全然的笃定。

    他答得如此自然而然,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

    “有你今日一诺,我便心安了。”顾行之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不然公主那儿你恐怕……”

    “好。”陆宴舟松开了一直握着的手,“三日后是宣忠寺的布施日,我也会去,你若方便我们到时再叙。”

    两人一同站起身,顾行之先行一步跳下船。在岸汀上稍稍理好因久坐而团皱的衣衫,回头望了一眼。陆宴舟站在船头,那颀长的身形在夜幕中,被泛着浅白波光的江水勾勒得如同一棵清癯的冷松。他脸上还是那浅浅漾着的笑意,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走一步。

    顾行之牵过马,翻身一跃而上,马镫拍了拍马腹,那匹挺拔的坐骑不紧不慢地得得而去。

    陆宴舟就这样目送着他,渐渐隐没在蒹葭摇荡的混沌中。随后,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身轻如燕的黑衣人,头戴斗笠,从密不透风的树梢飞身而下,几个蜻蜓点水般的微步就落在地面,紧着赶了上去护送顾行之。

    这决然是个高人。

    陆宴舟独自伫立着,任由夜风将乌篷船轻摇,不动如斯。眼里从始至终都摇漾着的那一汪温柔,不觉中冷却下来,变成两粒寒星。

    隐在蒹葭丛中的随从这时才钻出来,“大人,没什么事吧?”

    “无事。”他冷冷地说,“你们一路跟来,就没有发现方才有一黑衣人在暗中护他左右?”

    “这……小的愚钝。”随从大气不敢出。

    “废物!”陆宴舟摔了一下衣摆,径自走开,扔下一句剑刃一样寒气森森的话,“再如此疏漏,小心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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