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决断、道别、退租与收拾东西。
埃德蒙给了他三天。
预计中撕心裂肺的离别并未出现——当他说自己要去好莱坞时，护理医生笑着给他开了三个月的药方。房东退房时干脆免了最后半个月的租金。夜莺剧团的成员们也很坦然。李义搂着他笑骂：“小子别太狂，没你我们也能活得好好的。”
他们早就预见到这一天。
林夜懵懂地办好了一切，只觉自己身处一条大河中，汹涌的水波推动着他流向命运的归宿——好莱坞。
他并不太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一直是胖的，丑的，被冷落的，不得已离家出走，重新开始。
三年前他渐渐瘦下来，世界就开始急剧变化。他在剧团的地位迅速上升，直到一年前成为头牌。演完戏回家的路上差点被人从背后袭击，从此只敢打Uber回家。
他原本的人生梦想是拿到一座托尼奖——剧场界的最高荣誉。可这个梦想也随着百老汇的没落，托尼奖的停办而消逝了。
突然间命运的齿轮继续转动起来，林夜惶恐又迷茫，害怕行差踏错一步，又会坠入曾经的深渊里。
“嗨，在想什么呢？”埃德蒙一拍林夜的肩膀。“到了。”
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JFK)是美国客流量最大的机场之一。林夜一下车就撞进形形色色的人流里，还没去后备箱拿行李，就见埃德蒙把他的大箱子推到了面前。
“噢，谢谢。”林夜接过行李，抬头问道。“我们是哪趟航班？”
“进去就知道了，走吧。”
埃德蒙站在林夜身旁，比他高了一个头，依然是那身大衣加圆顶帽的复古装扮，高耸的衣领遮住面部，推着一个带齿轮的棕色小行李箱，像美国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黑手党成员。
四周不断向二人投来好奇的视线，一半向埃德蒙，一半向林夜。
“嘿，值机台在那边。”林夜见埃德蒙走错了方向，拽着他的袖子，向远处的登机台一指。
“我们不在那值机。”埃德蒙头也不回。
他步伐飞快，半步不停，明显对这机场熟得不能再熟了。林夜要用尽全力才能跟上他。二人不像去坐飞机，像去逃难。
二人在复杂的航站楼里走迷宫，穿过几条甬道，坐一条连接各航站楼的小型高铁。路上的人流也越来越稀少，着装也越来越正式。
“哎，我们要去哪？”林夜忍不住开口。“你到底买的是什么航班？”
“凯旋(Triumph)。”埃德蒙口中吐出一个林夜从未听过的名字。“一个专为高净值人士提供服务的航空公司。”
“整架飞机只有头等舱，私密性好。机舱经过特殊设计，坠机存活率高。”埃德蒙转头看向他。“机票不对外发售。只有经过资产认证，成为凯旋会员才能买票。”
“肯定很贵吧。”林夜瞪大眼睛。“六个小时的航程而已，何必这么破费？”
“贵吗？八千块。”埃德蒙低头看着他。“纽约飞洛杉矶，普通机票要多少钱？”
林夜：……
“我很确信Spirit航空的价格不会超过三百块。”他说。
“Spirit航空？”埃德蒙深蓝色的眼眸里闪着好奇。“那是什么？”
“一家廉价航司。”林夜咬牙切齿。“该死的资本主义，你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埃德蒙大笑：“别急，你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人的。”
凯旋航空在肯尼迪国际机场有一个专属的航站楼。甚至为了保证乘客隐私，连安检都是单独在航站楼内进行的。一扇两人多高的大玻璃门上方嵌着Triumph几个镶金字母。门内传出淡淡的，清爽宜人的甜香，一看就是经过精心调整。门内与门外的世界就此严格区分开来。
一位留着小八字胡，穿着凯旋航空米色制服的非裔侍者迎上来，向二人轻轻鞠躬。
“晚上好，所罗门先生。”
“晚上好，贾巴里。”
贾巴里和埃德蒙很熟悉了，和埃德蒙握过手后，又看向林夜。
“您一定是英格尔先生。”黝黑的脸上露出标准的微笑。“欢迎来到凯旋。我是此程的飞行总管贾巴里·奥卡佛。”
“您好，奥卡佛先生。”林夜伸出手。
“叫我贾巴里就好。”贾巴里并没有同他握手，而是擎起他的手背轻吻了一下。
“What the…”林夜无声地询问埃德蒙，埃德蒙却回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wink。
“英格尔先生，鉴于您是第一次乘坐凯旋航空，我需要确认您的身份证件。”贾巴里走到柜台后，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凯旋航空拥有世界上最严密的隐私条款，您可以放心登录会员，不必担心泄露个人信息，”
“会员？”林夜从包里拿出证件递给他。“登录会员？不是需要资产认证吗？”
“所罗门先生是我司的黑金会员，您是他的免认证推荐人。”贾巴里彬彬有礼。“稍等，待我为您录入信息。”
凯旋航空会员分为黄金，白金，钻石，黑金四个等级，完全以会员的身份地位与财富多寡来评定——无趣，老土，像网络小说里的烂俗套路。可出现在现实中时又让人不禁感慨，这社会何尝不是本就如此露骨？
林夜还没来得及思考埃德蒙一个经纪人为什么会拥有黑金会员卡时，就见贾巴里将一张金灿灿的会员卡递给他。
“这卡要不要年费？”他接过卡，语气有几分忐忑。
“黄金会员每年乘坐一次凯旋航班即可保有资格。”贾巴里躬身说完，就向内一托手。“二位请。”
“埃德！“林夜不敢置信。“你失心疯了吗？”
“噢，放松点，木兰。”埃德蒙摊手。“说不定一年以后你就升上白金了。”
“反正我是永远不可能还你机票钱的。”林夜怒道。
凯旋航空的专属休息室铺着软软的红色绒毛地毯，用屏风将一张张桌子隔断开来，形成一个个私密性不错的小隔间。单单在过道上走过，都能从屏风缝隙中瞥到某些大人物的身影。
“这是二位休息室房间的钥匙，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觉得累了可以去小睡一下。”贾巴里将二人领到一个小隔间中，将一把钥匙放在桌上，向远处某个方位一托手。“那边有休息室提供的自助餐，如果二位想吃点别的，也可以随时叫工作人员点单。”说罢轻轻躬身，快步离去。
刚走了一大段路，林夜也觉得肚子空荡荡的，就跟着埃德蒙一起去拿点东西吃。
“我们东西放在那没事吧。”林夜问道。
“这休息室里的人一分钟挣的钱就能买下你的全部身家。”埃德蒙说。
凯旋提供的自助餐菜品十分丰富。林夜盛了一勺花椰菜，一勺生菜，一勺龙利鱼片，一勺西红柿片，一勺玉米粒，又打了一杯热茶。
“你的食谱像个老年人。” 回到座位时，埃德蒙看着他的盘子说。“这边的威士忌特调是一绝，你不尝尝吗？”
“我不喝那么冷的东西。”林夜扫了他一眼。“草莓周要来了。”
埃德蒙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尴尬地摸着脸。“啊，原来你……我还以为……”
“我什么都有。”林夜用叉子叉起一块龙利鱼。“字面上的，\'什么\'都有。”
“那……你体内究竟是什么结构？”
“好问题。”林夜说。“如果你的几何学成绩是A，我可以给你解释一下。”
埃德蒙看着他，忽然起身。“我去给你拿点热鸡汤。”
“埃德。”林夜放下叉子，拦住他。“我们谈谈吧。”
埃德蒙坐下，露出倾听的神色。
林夜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感觉……你对我太好了。”
“我的确很年轻，可我经历过很多。”他说。“我有自知之明。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是好莱坞最棒的经纪人。那即使我有多么巨大的天赋，在没兑现之前，也决不值得你这样对待。”
埃德蒙脸上有了一丝裂痕。
“你花一个月时间来看我演出，请我吃高级餐厅，帮我预订头等舱机票，甚至还和贾巴里商量好对我宾至如归。ay grade.”
“所以我觉得你是想达成什么目的。”林夜说。
“或许是你想唤起我的阶级落差感，让我燃起野心；或许你是想借助一个人进入上流社会时惶恐情绪，使我形成对你的依赖，从而获取我的信任；或许你只是单纯想炫耀一下。”
“可我虽然现在穷，却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我父母不喜欢我，但还没到他们坐头等舱时要把我赶去经济舱的程度。”
“鸡尾酒特调，训练有素的侍者，天价机票，豪华机舱，高级自助……我曾经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或许达不到你的级别，但也相差不多。”林夜表情复杂。“这些是吓不到我的。”
“恰恰相反，我却从你的行为中嗅到一丝急迫。”他说。“这是一种不自信的信号。”
林夜手肘放在桌面上，沉声说：“埃德蒙，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你究竟是谁？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发生什么事了？”
埃德蒙嘴角轻轻一抽。
休息室里，一位乐者正演奏着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淡淡的钢琴声与细碎的嘈音一同传来。以及，屏风后一声“噗嗤”的轻笑声。
“好一番推理。”女人说着，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两只纤手优雅地拍了拍。“精彩。”
她身穿淡粉色西装，小麦色的光滑皮肤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精致的锁骨前戴着一条Tiffany的白金项链。
“所以，你是埃德蒙找来的哈利·波特？”她看向林夜，浓密的眼睫一张一合。“全好莱坞的人都在等着你呢，看看埃德蒙新找的小妖精有什么才能。”
林夜轻轻张嘴，却说不出话，求助地看向埃德蒙。
埃德蒙不再是平常嬉笑的模样。俊朗的五官严肃起来后，抖然透出一股锋锐的凌厉。
“奥德丽，他是无辜的。”
“奥德丽？”林夜闻言，仔细打量了她两眼，那副精致的拉丁裔五官渐渐和记忆中的面孔重合起来。
“奥德丽·戴尔？”他瞪大了眼睛。
是的，当年因主演歌舞电影《青春风暴6》和超级英雄电影《真红(Vermilion)》爆红全球，入选年度百大最有影响力人物之一，收获无数高奢代言，如今成功转型文艺女星并收获奥斯卡提名的，风头正盛的奥德丽·戴尔。
这么一个活生生A-list顶流明星就站在他面前，星光夺目，贵气非凡，仿佛她才是这间豪奢休息室的主人。
“Hi sweetie.” 奥德丽笑着向大脑一片空白的林夜招手，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埃德蒙竟然在你身上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这可不多见。”
她轻咬下唇瓣，抛来一个妩媚的wink。
“所以，埃德蒙……”林夜若有所思地看向埃德蒙。“真的是个……很厉害的经纪人？”
奥德丽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说：“等等，所以你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林夜一脸茫然。
”奥德丽！”埃德蒙厉声说。
“你知道这家伙曾经的绰号是什么吗？”奥德丽娇笑一声。
“恶魔之王。人们叫他恶魔之王。”奥德丽手臂环在他肩膀上。“冷酷无情，精密得像一台机器。永远不会疲惫，永远在工作或是去工作的路上。无数一线和超一线巨星都想成为他的座上宾。无数的大名鼎鼎的导演，制片人，公司高层，都是他的筵中客。”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过一个标签——”
“玛利亚·德尼罗的经纪人。”
林夜大脑嗡的一声。
“玛利亚接戏太多，档期太密太繁忙，情绪波动太大，早早就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可这个男人，这个……恶魔之王。”她轻轻抚摸埃德蒙的肩膀。“他竟然认为玛利亚的抑郁是因为她陷入了演艺瓶颈，达不到他心中的‘至高境界’。”
“至高境界？”林夜喃喃。
“Yes，塑造一个成就至高的演员，是这位爷的理想。”奥德丽轻笑。“我这么俗气的演员是不懂啦～”
“但是，玛利亚·德尼罗，那可是玛利亚·德尼罗。”奥德丽露出惊诧戏谑的表情。“如果她做不到，还有谁能做得到？”
“所以他不停给玛利亚接戏，强迫她出演自己不擅长，年龄和生活阅历都和她相去甚远的角色，要求她‘突破自我’……”
“最后玛利亚上吊自杀了。”奥德丽的声音忽然轻了。
“对，什么疯狂粉丝？不过是圈内抛出去给外界大众，维持玛利亚形象的公关借口罢了。毕竟那么多厂商、公司和制作人，死了还要继续吸她的血。”
《月光奏鸣曲》还在继续，林夜却已经听不到了。
“而这个男人，呵。”奥德丽的声音冰冷下来。“玛利亚死后他就成了好莱坞人人喊打的蛀虫。”
“谁会给害死玛利亚的男人好脸色呢？导演们恨他毁了自己的缪斯，制片人和厂商们恨他毁了自己的摇钱树。”
“他的事业毁了。他落荒而逃。抛下已经入土的玛利亚，周游世界去了。”奥德丽用戏谑的眼神看向林夜。“然而十年后，他回来了，带着一只丝毫不知他真面目的天真小妖精。”
林夜的表情凝滞在半空。
“我们走。”埃德蒙拿起行李，拉住林夜的手腕想把他拖走，可林夜纹丝不动。
“走啊！”他急着说。“过一会我跟你解释！”
林夜开口了，声音沙哑，像刚经历了一场宿醉。
“你……逼死了玛利亚·德尼罗。”他抬起头，平静地直视着埃德蒙。“现在你又跟我说，我有超越她的潜力。”
“他说什么？”奥德丽目瞪口呆。“超越谁？”
“你对玛利亚的死一点愧疚都没有吗？”林夜没听到奥德丽的话。他的面庞如此平静，又如此紧张，如山洪将泄。“我在你心中又是什么？工具？玛利亚的替代品？”
奥德丽吃惊到说不出话来，甚至一时忘记了对埃德蒙的仇恨，注意力完全被这个黑发小子吸引了去。
玛利亚的替代品？天知道多少人想当玛利亚的替代品！
他的确很漂亮——湛蓝清澈的眼眸像纯净的海，浓郁柔顺的黑发如神秘的夜——没有任何作品和美学符号的加持，就让人觉得他很漂亮。
可将他与玛利亚·德尼罗相比，那一切又不一样了。
林夜的情绪没有爆发，反而渐渐平静了。
“你知道吗？我这辈子遇到过无数人渣。”他拿起行李向休息室正门走去。“所以我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靠近他们。”
“诺克斯！停下！”埃德蒙脸上露出慌张。他冲过去，拉住林夜的胳膊，却被一把甩开。
眼看林夜就要走出安检区的大门，埃德蒙大叫：
“我是人渣，我就是人渣！”
林夜的脚步终于停了，回过身，冷冷地看着他。
奥德丽悄悄跟上来，抱着手臂站在后面，悠闲地靠着墙。
这两人间的张力已经紧绷到极致，她只需要静待好戏开场。
“我只是……”埃德蒙肩膀颓然下来。“我从来都没有过查理·帕克。”
“Oh e on！”林夜笑了。“《爆裂鼓手》哈？你难道活在电影里吗？你不会觉得自己干的事情是为了艺术吧？”
“不然呢？”埃德蒙豁出去了。“你活在什么里？现实？”
“什么是现实？你那间二百平方英尺（约20平米）的小屋？是你每天吃不完的生菜叶？或者是你那个剧本写得曲高和寡，赔到连当家剧目都快演不下来的戏剧团？”
“你再敢剧团说一个字试试！”林夜惊怒。
“你以为你自己不知道吗！”
埃德蒙一声惊天暴喝。整个航站楼都静了下来。
沿途的乘客，和航站楼的工作人员们被惊动了，停下手里的动作，诧异地看着他们。
奥德丽拿着手机偷偷录像，喃喃自语：“这一段拍成电影准能拿奥斯卡。”
“你为什么跟我来？是因为我骗了你吗？”埃德蒙怒吼。“你知道，你心里清楚得很！你来，是因为你想来！你想来得要死了！而你他妈连这一点都不敢承认！”
“是，我现在人人喊打。”埃德蒙说。“可是我他妈的试过！我想要的，我追求的，我想看到的，我他妈尽了全力！为此不惜身败名裂！而且我还在尝试！”
“十年了，我几乎就要放弃。”他的身形松垮下来，像瞬间苍老了几分。“然后我找到了你。”
林夜苍白的唇瓣颤抖着，抬手掐了下鼻子。
“Ye·Lin，你真的觉得她比你悲惨吗？”埃德蒙蹩脚地拗出中文名，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有多少人记得她，又有多少人记得你？”
林夜喉头滚动，看向他的眼神里倏然多了些许慌张。
“你和我一样，和她一样，我们不恐惧死亡，不恐惧踏足山巅，也不恐惧跌落谷底，我们只是恐惧平庸。”
“你是想窝在你的小破租屋里渡过漫长而腐朽的一生，死后连你的父母都不记得你？”
“还是想和她一样，短暂的岁月，却燃烧得比谁都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