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

    千年前。

    平安京,久世家。

    当代家主久世真造端正地跪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磨好了墨,提起笔正在写些什么,屋外突然传来嘈杂喧闹的声音,他不由皱眉。

    很快,一个仆从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上满是血迹,“家、家主大人!”

    久世真造一惊,立刻搁下毛笔,“怎么回事?!”

    “那个怪物……”仆从恐惧万分地说道:“两面宿傩,他来了!”

    久世真造豁然起身,冲到屋外,同时吩咐仆从去召集人手,然后,他在南庭看到了这位不速之客。

    这个时候,宿傩还不是世人口中威名赫赫的诅咒之王,但他的名声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两面四手的外表以及频繁制造杀戮,他成为了臭名昭著的诅咒师,即使是平安京里的贵族也听过他的名号。

    他为什么会来袭击久世家?!

    身着宽大的和服,有着四只手的男人随手把赶来的阴阳师切成了肉块,看起来比杀鸡还容易,久世真造满头大汗,意识到这不是他能反抗的对象。

    “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啊。”宿傩露出愉快的笑容。

    站在血泊里,久世真造只想用最粗俗的言语辱骂他,但是他明智地忍住了,神色僵硬,“两面宿傩,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来找一个人。”宿傩在对方惊疑的目光中,镇定自若地吐出一个名字,“玉未,应该是你给她取的名字吧。”

    不可思议的,他在千年之前的身体里重生了,宿傩没打算按照原来的人生轨迹再来一遍,而是蛮不讲理地扰乱了原有的命运。

    久世真造不得不带他去找自己的长女,就算他想拒绝也于事无补,宿傩完全可以杀掉他之后再费点时间把整个府邸翻遍。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不禁涌起了怨恨,他的长女……不仅体弱多病,虚弱无比,联姻都派不上用场,不知何时又招惹了这样的怪物,带来了灾祸,真是……

    久世真造强忍着惧恨,将宿傩带到了玉未的寝居。

    正方形的床台四面都用帐子围住,防止有风漏进去,同时也挡住了窥探的目光。

    “玉未。”久世真造高声喊道,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上前掀开帐子,发现床褥上空无一人。

    而跟感官迟钝的久世真造不同,宿傩在踏入寝居后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气息,他转过头,发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人。

    黑色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身上,挡住了大半身形,少女抱着膝盖,闷不吭声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带着陌生的男人闯进来。

    久世真造转过身,也发现了她,当即不悦道:“玉未,你这样子真是毫无仪态,还不快过来!”

    玉未放下抱膝的手,微微仰起头,露出一张在宿傩眼里熟悉又陌生的脸。

    十四岁的她,因为常年卧病在床,足不出户,脸色显得十分苍白,巴掌大的小脸上,墨绿的瞳孔浓得发黑。即使是被训斥,也一副死气沉沉、无精打采的样子。

    久世真造更生气了,“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

    “父亲大人,”玉未总算开口了,因为很少说话,嗓音有些暗哑,“这是你给我找的夫君?”

    “……!”久世真造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伸出手指着她,抖得跟发病了似的,“闭嘴!你在胡说什么!”

    “呵。”宿傩反倒笑了起来,原来她在变成鬼之前就已经相当擅长惹人生气了。

    他这毫不掩饰的笑声,让久世真造的怒气骤然一滞,他有点拿不定主意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带走她。”宿傩说道。

    “玉未是久世家的嫡长女……”久世真造迟疑了。

    虽然不知道宿傩的目的,但很显然这会让久世家在整个平安京声名扫地,他再不喜欢这个没用的女儿,也无法轻易答应。

    宿傩大方地给了选择的余地,“或者,我先把你杀了,再带走她。”

    久世真造:“……”

    于是,宿傩的要求理所当然地被满足了,他离开了府邸,怀中多了一个人。

    久世真造以为灾难到此为止,他心疼地看着院子里散落的尸体,其中有他请来的阴阳师们,早知道两面宿傩的目标是长女,还不如早点……

    扑通。

    他的身躯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宿傩踏出大门,脚步没有一丝停顿,将这细微的声音置之脑后,而玉未更是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时隔多年,她久违地见到了外面的天空,和煦的日光落在她的身上,耳边逐渐变得喧闹起来,在贵族领地外,她见到了许多忙于生计的平民,他们纷纷将畏惧的目光投向路过的宿傩。

    玉未也盯着他一阵猛看。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真的被带走了,虽然跟父亲关系恶劣,但是他就这样把她送给了陌生人……而且似乎还是很凶残可怕的杀人狂魔。

    玉未坐在他的臂弯里,为了稳住身形,一只手抱着他的脖子,纠结地问道:“你是谁。”

    “两面宿傩。”他回答道。

    玉未:“很有名吗?”

    宿傩不置可否,“大概。”

    强壮有力的手臂抱着瘦弱的她毫不吃力,宿傩左脸上猩红的眼珠转动着,猝不及防跟她对视。

    “!”玉未吓了一跳,呼吸都变得急促。

    宿傩打量着她,不仅身量矮小,瘦得皮包骨,五官也带着稚气,在这个近得过分的距离,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啧,完全是个小鬼头。

    玉未先是被这张异于常人的脸惊吓到,过了一会,她就好奇地伸出手,大胆地摸他的脸。

    “……”宿傩避开她试图抠眼珠的手指,斜睨她一眼,“你不怕我杀了你。”

    玉未缩回手,无所谓道:“我应该很快就会死了吧。”

    无论多高明的医师,都没法治好她的病,而面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看起来更不像是个能救死扶伤的。

    “既然你已经自暴自弃了,那接下来不管我怎么对待你,应该都不会有怨言吧。”宿傩不仅没有安慰她,反而讲出了恶劣的话。

    玉未果然有被吓到,开始坐立难安。

    她足不出户,不过有听侍女讲过外面的事情,难道这个人是妖怪,要吃掉她!

    不过,玉未很快就没有心思想别的事情了。

    虚弱的身体经受不住外界的风,她被带出来了一个小时,就感觉力气都被抽走了,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发青,脑袋变得沉重,无力地搭在宿傩的肩头,单薄的身体紧贴着他,瑟瑟发抖。

    等宿傩把她安置在住处,玉未已经浑身滚烫,意识不清了。

    “你倒是对我负责啊……”她小声埋怨。

    “再不做点什么的话,这句话就会变成你的遗言了呢。”宿傩将她放下,手臂穿过她的脖子下方扶住肩膀,支撑着她勉强坐着。

    “不、不行,那我要再多说一句!”玉未内心更悲伤了,本来她可以在家苟延残喘一段时间的,现在被迫加速去世了,好惨。

    她抽噎着,边哭边骂他,“呜……你真的混蛋啊啊啊……”

    在她的哭诉中,宿傩的手贯穿了她的身躯,使得声音戛然而止,内脏被搅成一团,鲜血顷刻间在她身下蔓延开来,体温也随之快速流失。

    玉未在剧烈的痛楚中走向死亡,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看到了走马灯,回味着枯燥又痛苦的一生,伤心不已。

    这人是怎么回事,特地把她带走杀吗?

    她还有很多想体验的事物,却再也没有机会。

    然后,在宿傩的反转术式作用下,新的内脏被制造出来,有力并且有序地运转,带动这具柔弱的身体重获新生。

    玉未睁开双眼,满脸茫然,呆了好一会才清醒,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

    “你真能治病啊!”她吃惊地说道。

    “……看来这个方法能管用。”宿傩掐住她的脸颊肉,开始算账,“你是不是骂得太早了。”

    玉未脸好痛,但是完全生气不起来,现在她的意识清晰,感官灵敏,握紧拳头能感觉到力气,一拳下去打痛自己的手。

    她痊愈了——

    巨大的喜悦席卷而来,玉未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呜呜呜,宿傩,你真是个好人……”

    一不小心冒出了鼻涕泡。

    “……”宿傩收回手,感叹:“真脏啊。”

    他心中陡然涌起怪异的感觉,这是在养小孩么?

    **

    玉未获得了健康的身体,她开始享受焕然一新的世界,尝试任何感兴趣的事情。

    第一次在树林里奔跑,第一次吃被视为下贱之物的荤食,第一次穿着浴衣逛庙会,第一次见到奇形怪状的诅咒,第一次杀人……

    第一次品尝到了活着的滋味。

    “宿傩宿傩,人肉真的好吃吗?”玉未犹豫着,有些下不了嘴。

    宿傩歪着头,戏谑道:“你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即使没有变成鬼,不谙世事的少女,依旧被他一点点染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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