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
“大小姐！……”
……
仲夏午后，绿纱窗上闪动着婆娑树影。聒噪蝉鸣送来阵阵的暑气，在遇到桌上那碗桂花荔枝冰汤圆时，不甘地消融了。
窝在清凉被窝中的柳月白被急促叩门声敲醒。她抬起昏沉的脑袋，挣扎着侧过半个身子，迷蒙对外头问道：“什么事啊……”
侍者答：“大小姐，庄主大人唤您即刻过去一趟。”
柳月白捶捶脑袋，清醒了些：“庄主有说所为何事吗？”
母亲是最知道她的秉性的，一般无要紧事不会来打搅她歇息。
门外答：“回禀大小姐，有人来提亲。”
“啊？”
她的声音充满迷茫。
那人重复了一遍：“有人来向您提亲。”
“……谁？”
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敢打她的主意。
“合欢宗少宗主，楚云州。”
……
*
柳月白潦草拾缀了一番，匆匆赶出门去。外头烈阳高照，炙烤着大地，惹得柳月白身上阵阵燥热。她心事重重地踏进霁风堂，却只见柳季谙一人独坐于堂前。
柳月白走得太急，胸膛微微起伏：“娘，不是说有人来提亲吗？他们人呢？”
柳季谙没立刻回答她，像是睡着了般，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打发他们先走了。”
她对女儿招手：“月白，你过来。”
待柳月白在她身边坐定，柳季谙方开口问：“月白，你知道今天来提亲的人是谁吗？”
柳月白眉目低垂，闷闷道：“是我浮生谱的真正主人。”
话一落地，满室寂静，柳月白抬起头来追问：“娘，是吗？”
一声叹息。
柳季谙点头。
……
柳月白设想过很多种与他产生交集的情境。
她想这辈子，他们总归要见上一面的。
这位与她毫不相关，却命运纠缠的陌生人。
小时候，大人们告诉她，每个人生来就有一本属于自己的浮生谱，写满了一个人或长或短的一生。
大人们教她如何将浮生谱召唤来身边，阅读它。彼时柳月白还不识字，对着密密麻麻的小黑点犯了晕。
她不知道守在她两侧的父母看着这些奇怪的黑色方块，纷纷变了脸色。
后来，柳月白终于能读懂文字，却依旧读不懂她的浮生谱——谱上一桩桩一件件，分明不是她所行的事，却被当做她的生活记录在案，简直像有另一个看不见的人在替她活着。
母亲请来当世最厉害的相命师——摇摇半地仙，为她卜卦算命。
摇摇半地仙只消一眼，便看出症结所在。
原来她身携之谱非她本人之物，当是降生时天象错乱，不小心和他人错换了。
她问摇摇半地仙，明明自己已点亮烹饪杈第三阶，却没有得到万相树的回馈，是否也与此有关。
摇摇半地仙笑抚掌曰：“是也是也，苦心修行，反为他人做嫁衣也。”
柳月白又问该如何破解，摇摇半地仙再笑：“天命无可转圜，唯有待对方身消玉陨，方可拿回自身之谱。”
天命无可转圜，而柳月白亦做不出杀人夺谱的勾当，从此便不再追求成仙证道之路，一心摆烂了。
她整日整日地窝在房中睡觉，睡得太多太久，竟无意中解锁了玄干上的梦眠杈，获得职业寐者。
此时她已经二十二岁，拿着她浮生谱的那位在二十二年的沉寂后也终于有了些动静。随着他日夜栽花育花，柳月白慢慢强大起来。
她的修行体验无疑是错位的，她是厨师，是寐者，却获得了花匠的权能。
她可不懂种花。
有趣的是，他们谁也没找上谁，百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各自过着各自的日子。
偏生这时，他二话不说直接来上门提亲，打了柳月白个措手不及。
浮生谱不会写明主人的姓名，但从点点滴滴的琐屑生活中，柳月白已对对方的身份有大致的猜测。现在，这一猜测算是彻底坐实了。
不，她还存着一分幻想：“娘，你看见那什么少宗主的浮生谱了吗，确定就是他？”
柳季谙否认：“没有，楚云州不曾亲自来。不过他誊抄了一份副本，你看一眼吧。”
柳月白接过母亲递来的册子，翻开第一页，幻想即刻破灭了。那些字里行间浸透着她生活轨迹的文字，想到曾有人一字一句地阅读过它们，柳月白就羞耻得头皮发麻，烫手山芋般把册子扔了出去。
“月白，对于这桩亲事，你怎么想？”柳季谙把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她注视着女儿的眼睛，发问。
“我不知道……”
柳家主换了个问法：“你觉得楚云州是个怎样的人？”
他的所做所为，女儿应该清楚。
柳月白思忖片刻，回答：“至少没做过坏事。”
非她保守，浮生谱只录迹，不录心，许多人为追求身后善名，往往刻意避免在浮生谱上留下污点，以间接迂回的方式达成目的。没有长久深刻地接触过，柳月白很难对一个人的品行下定论。
柳季谙摩挲拇指上的扳指：“听说楚云州虽出身合欢宗，却不是多情客。”
“这倒是真的。”
柳月白曾抱着看乐子的心态翻阅他的情史，结果这个绵在妖童媛女堆里的公子哥儿，感情经历和整天窝在家里睡大觉的她一样空白。
这样也好，毕竟楚云州的所作所为全都会反馈到柳月白身上。虽说万相树博纳百川，万事万物皆可修行，但人世自有人世的道德考量，那些在底线边缘疯狂试探的职业仍会受到大众鄙夷。花匠总比多情客体面多了。
柳季谙推来一个匣子，柳月白顺势看去，里头盛放着一朵洋溢粉蓝色流光的十三瓣花。
“这是……落天娇？”
柳月白一眼认出。
“不错，楚云州差人送来的东西。”柳季谙解释说，“他说你若有意，就携上这朵花，本月十七前往凤鸣雪山与他相见。”
两个月前，柳月白还在浮生谱的记录上看见楚云州培育出了落天娇。落天娇是花匠突破第八阶的必需品，根据柳月白体感，她正处于花匠第七阶后期阶段，楚云州送她此物，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她接受，则实力更上一层楼；不接受，也许楚云州便不再帮助她修炼，今生只能止步于此了。
但相对的，楚云州的上升通道攥在她手里，她同样具备反制的能力。怕只怕，两人相争到最后陷入不死不休的境地。合欢宗势力浩大，行事无忌，非柳叶山庄可抗衡。届时，她该如何自处呢？
“容我再考虑考虑吧。”
柳月白仰面一躺，瘫软在椅子上。
*
往后几日，柳月白心里一直着纠结此事，饭吃不香，觉也睡不好。眼看着日沉西山，夕阳正好，赖在房中也是无趣，索性出门散散心。
方走出几步路，猛然瞧见前方小路上叉腰站着一个昂首挺胸的人影，仿佛专门在这里堵她似的。
此乃柳月白嫡亲的妹妹——柳明照。
柳明照此刻满脸幸灾乐祸："呦，听说某人马上要离开柳叶山庄啦？"
柳月白挑眉：“你好像很高兴啊？”
“哼，当然高兴。某人天天在家里吃吃睡睡，屁事不干，看她不爽很久了。”
柳月白掩面打了个哈欠：“恭喜恭喜啊，我马上挪窝，柳叶山庄的威名，以后就靠你光大了。”
“算你识相。”柳明照大跨步上前来拉住柳月白的手臂，把她拽过去：“走，趁你还没离开，再给你一次品鉴本大厨伟作的机会。”
“这…”柳月白欲言又止，“我看算了吧，这等殊荣还是留给别人吧。”
“少废话，走——”
柳明照不容置喙地强行拉走柳月白，把她绑架到自己的房间，按在桌前，往手里插进筷子。
"吃！"
她的指令简单明了。
“呃……”
柳月白拿着筷子，看着面前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食物，难以下箸。
她幽幽对柳明照问道：“喂，老实说，你的毒术造诣是不是已经比厨艺高了？”
“没，没有！怎么可能！”柳明照梗着脖子，嘴硬道，“你看不起我是不是！”
“真的吗？”柳月白意味深长地笑看着柳明照，“那让我看看你的树呗。”
柳明照心虚别开脸：“凭什么让你看，这种东西是你想看就有得看的吗？”
“唉，”柳月白夸张地叹了一声，“无心插柳柳成荫，既然你在炼毒上有如此天赋，又实在不擅长厨艺，何苦吊死在一根树枝上呢？”
柳明照白了她一眼：“你还好意思说？还不是因为你不努力？”
“和我有什么关系？”
柳明照控诉：“别人家的长姐是怎么样的？你是怎么样的？要不是你不争气，哪轮得到我来操这个心。我再和你一个死样，柳叶山庄还要不要传承了？”
柳月白嘟囔：“不是还有绯颜在嘛。”
啪——
柳明照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噌地站起来，气势汹汹道：“少给我提她！有我这个正牌二小姐在，还轮不到外人来上位。”
“好好好，不提不提，消消气……”
柳明照怒视她：“别转移话题，你到底吃不吃？”
“吃吃吃，我吃我吃。”
柳月白夹起一小筷子盘里的东西，颤巍巍举在半空中。一点点小毒倒是不碍事，她的身体扛得住。但是这道菜的色香味……实在叫人望而却步。
都到了这份上，逃也逃不掉了。柳月白眼睛一闭心一横，把那坨不可名状的物体往嘴里送。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当诡异的口感接触到口腔，在味蕾上爆开，继而蔓延到四肢百骸，柳月白给出了最真实的生理反应。
“呕——”
没等柳明照对这等行径发表言论，门外传来一道高呼。
“大小姐！”
粉衣女子飞奔进屋，半蹲在柳月白身侧，轻抚柳月白后背为她顺气。再从怀中取出一方绣帕，轻柔地为她拭去唇角污渍。
"大小姐，没事吧？"
语气充满疼惜之意的女子，便是姐妹二人方才提到过的言绯颜，母亲的得意门生。
“没事没事。”
柳月白不动声色地从言绯颜手中抽走绣帕，身体往后倾移，默默拉开了两人过于亲密的距离。
言绯颜察觉柳月白的疏离之意，眸光一暗。她转头对柳明照说道：“二小姐，下次您想请人试菜，找我便好，我可以给您专业的意见。”
柳明照的脸色不太好看，她堂而皇之地嘁了一声：“言大厨今儿这么闲?来我这儿有何贵干？”
言绯颜温柔的语气里带着刺：“我来找大小姐，听闻她在二小姐处，便寻来了。”
空间里已经弥漫起火药味，怕两人掐起来，柳月白赶紧上前解围：“既是来找我的，那我们借一步说话，就不打扰明照了。明照，先走了啊。”
言绯颜顺从地任由柳月白拉着她离开，而柳月白一半为了熄火，一半为了逃离那些可怕的食物。
舌根上还残留着余味，回想起来，一阵恶寒。
赶紧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