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问

    瑶山连绵千里,只有乘风□□立其中,由一条长长的悬桥链接。

    乘风台上三间木屋,一座临水亭,与瑶山的金顶朱门比,简陋得像隐居之地。

    大一点的是山月的屋子,小的李溋少时住,还有一间是厨房和放置杂物的地方。

    山月径直回到自己住所,李溋正趴在她的床榻上,昏迷不醒,上身衣物已经脱去,背上大片皮开肉绽的棒疮。

    他晕倒之后,掌门让浮朝先把他送过来,山月远远看了一眼,走过去挽起衣袖为他擦去血污,他身上还有许多旧伤,人间乱世,他一直在行军打仗。

    好像有七年未见,他今年多大了?二十一?

    初见时才五岁,瘦小的孩子被众仙人推脱,看见自己走过时追过来,拉着自己的袖子不放,拿着生辰八字的手高高举起要递给她。

    山月不收徒,那时候为什么要收他?

    不太记得了。

    擦拭碰到伤口,李溋眉头紧锁,乌黑的发丝粘在脸上,睫毛一颤一颤,嘴唇上也有血痂,大概是忍痛时咬破的。

    “我…没有……没……师……”

    “…没有…惜……”

    他迷迷糊糊念了两句话,山月没听清,屋子里的炭火烧的旺,不会冷,山月手法迅速,涂药很快,做完全部她才松了口气,看着李溋喃喃道。

    “何必如此…”

    她站起身放东西,又拧了帕子给他擦汗。

    抬手时,山月却瞥见李溋大臂上凭空出现了三道血痕,没头没尾十分奇怪。

    山月手里一顿,她确定刚才没有这三条痕迹,她用帕子轻擦,那三条痕迹却又不见了。

    山月觉得怪异,再检查时察觉李溋的生气来源于他手腕上的一条红线手链。

    手链很粗糙,中间凸起,像是匆忙编织,不是太子会戴的东西。山月检查手链,发现红线中有一根骨头,细看之下,发现这骨头…

    是大虫的威骨。

    普通虎威能治小儿惊厥,而虎妖或虎灵兽的威骨可以维持伤亡者的魂火。

    不好的预感爬上山月心头,她当即凭空画符,打在李溋身上,小屋内光线瞬间变动,人和器具都泛起奇异的光。李溋肩头头顶出现三把火,那是人的魂火,灭即身亡,此刻魂火若明若暗,极不稳定。

    他身上有致命伤?!

    山月收手,坐到他身边要帮他翻身查看,就在此刻,李溋突然醒过来,他双眼睁得毫无征兆,像被强制唤醒,见了面前的师尊,无神的双眼开始闪动,紧紧抓住山月的手腕,声音带着哭腔。

    “师…师尊?”

    “是为师,别乱动,你?”

    山月话未说完,李溋就踉跄着从榻上下来,跪在她前面。

    “师兄因我而死…请师尊处置弟子。”

    山月见他激动,若真是强撑魂魄,此刻就不能惊扰他,于是顺着他问道。

    “巫满是你杀?”

    李溋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望着山月,却不知如何回答。

    “阿溋。”

    山月柔声道。

    “巫满的残魂告诉师尊,他的死与你无关。”

    听到这话李溋的眼泪才落下来。

    “离州战乱太久,军士嗜杀过度,那日他们私自屠村劫掠,弟子赶去时已晚…师兄他…”

    李溋赶到村子时已是血流成河,巫满下山恰巧在其中。

    “是弟子治军不严…是弟子去晚了…”

    山月在巫满的残魂里,看见了他死前的一幕,他被逃散的人撞出人群,高头大马上的人对他斩下利刃。

    “不怪你,阿溋。”

    山月蹲下身安抚他,李溋的眼泪大颗大颗掉,断断续续的话没有逻辑,他握着山月的手一直不松,像怕被她赶走一般。

    “师尊…弟子受过罚了,您不要赶弟子下山好不好…”

    果然是主动讨打…山月不知该说什么,想摸他的头发让他冷静,手又抽不出来。

    此时门突然被打开,冷风灌进来,山月下意识挡住李溋。

    白发冷面的男子站在屋外,身上背着他的灵台剑。

    “虞师兄。”

    他踏进来,靠在门口,略一颔首道。

    “有话要问太子殿下。”

    有外人来,李溋的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

    “太子殿下可见过岳临章。”

    山月以为他要问庄玉台,她见李溋点头道。

    “…见过…”

    “何时何地?”

    “半月前…离州…”

    “去往何处?”

    李溋沉默片刻,道出四个字。

    “逃窜入山。”

    逃窜?用上这个词,岂不是说明岳临章有问题。

    “瑶山仙人为何逃窜?”

    “诱导世人散财…自尽…”

    散财自尽与那道黄纸上的散尽一世财脱去凡人神一致。

    “巫师侄是殿下送上山,又在他身上发现邪道符纸,真的不是殿下放进去的?”

    “不是…咳!!”

    李溋突然咳了声,又生生咽下喉头腥甜,山月感觉他抓着自己的手渐渐无力,悄悄往他身体里注入一道灵力,一边抬头道。

    “失踪弟子的残魂能看见生前相了?”

    虞持清道:“只能窥见一丝,殿下将他们逼入洞窟,之后洞窟坍塌。”

    贴着山月臂弯的李溋摇头否认。

    山月道:“不是你做的?”

    李溋抬眼,轻声道:“不是…”

    虞持清不打算离开,看上去是要一个答案,于是山月又问道。

    “实话?”

    李溋目光恳切,表示自己没有说谎,可山月信他,不代表旁人信。

    虞持清没打算走,山月思量之下,取药箱里的刀划破手掌,李溋见师尊伤了自己,叫了声师尊想去扶,他刚挪动,山月手心的血浮起,连成一条丝线,如利箭一般扎在李溋心口,一瞬间,心脏仿佛被熟道丝线绞住,强烈的恐惧和疼痛让他猛然弯腰,一手撑在地上。

    “跪好。”山月令道。

    “岳师姐的人是你逼入死地?”

    斗大的汗珠从李溋额头上落下,他直起身体跪直,艰难道。

    “不是…”

    “那洞窟是何地?”

    “离州山…山神窟,弟子…弟子追过去时…真的没有见到……岳仙人的人,洞窟塌陷…是因为…虎妖被灭……”

    虎妖?果然是…

    她再审:“为何上山?”

    这个问题…李溋没有马上回答,他不开口,心脏就被绞紧,他受不了这种刑讯,喉头滚动后艰难道。

    “…弟子是为见师尊…见师尊最后一面…弟子…已受…召…要…回京…弟子怕再见不到…师尊……”

    虞持清道:“身受重伤却上瑶山领罚,太子若在此地出事,不怕人皇问罪瑶山?”

    李溋摇头,“不会…不会让自己死在…瑶山……”

    无人可以在心脉被绞的情况下撒谎,他说完,虞持清便不再问,离开木屋。

    “带上门。”

    山月在身后道,虞持清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山月,带上了门。

    内室又剩下她和李溋,山月再问。

    “你身上有其他伤?”

    这个问题的答案山月等了许久也没听到,李溋在剧痛下抬眼求她,口中艰难道。

    “师尊…”

    山月手里的法决变动,李溋直觉忍下去的血又冲向喉头,他只听师尊道。

    “好了,别忍。”

    此话一出李溋再也受不住,弯腰哇得一声呕出一口黑血,山月蹲下在他额头一点,李溋顺势昏死在她身上。

    黑血蔓延,山月皱眉道:“瘴毒?”

    她把李溋扶到榻上,解开他的衣服,手指在他胸口肌肤上划了道符文,李溋平滑的心口瞬间变化,完好的肌肤消退,暴露出他身前可怖的伤疤。

    三道狰狞的伤口从大臂侧面撕扯到前胸,这其中还有一道贯心伤,血弦缠上心脏时,她就察觉到李溋的伤势没那么简单。

    教他的障眼法居然用在此处?怪不得说最后一面。

    血弦不收,刚才是审问也是探查他的伤,现在则是救治,但这种伤…

    固魂香所剩不多,但应该…来得及。

    山月点香,放在李溋肩头,轻烟飘起吸入李溋身体里,片刻之后,香灰也自然落地。

    还有救,只是着实要费点功夫。

    山月让香燃着,起身把门窗都用符箓贴紧,她把红绳剪开,拿出虎威,又用符纸包裹,朱笔围着符纸画了一个圈。

    她来到李溋面前,又重复了一句。

    “但愿来得及。”

    乘风台之后是瑶山的魂归之所,众生窟,此时众生窟里挂起一阵风,无数哭泣和叫嚣从里面传出。

    木屋内的山月双手快速翻飞,虎威发出碎裂之声,连同符纸一道,碾碎成粉末状,向李溋心脏处飞去。

    而外面的天色在弹指间变黑,众生窟的屏障法阵此时如同摆设,无数生魂撞击数次之后挣脱法阵,冲向木屋!

    屋边大树的枝干在魂啸中突然抖动,慢慢幅度越来越大,往并不牢固的门窗拍打过来,亡魂跃跃欲试,要冲进来夺仇人的魂,符箓在此刻起了作用,发出一道道金光护住门窗。

    可即便如此,木屋依然摇摇欲坠,虎威在山月灵力催动下起效,李溋心脏的伤开始愈合,眼见能成功,树枝拍打声转为抽打,道道鞭声劈空,屋顶已有碎裂声,山月专注其中盯着最后进入的粉末。

    拍打越来越急,像是近在眼前的珍馐要被抢走,鞭声也越来越重!在数次之后,终于打碎了屋顶,狂风灌入,固魂香要被雨水浇灭,山月一手为固魂香拍上结界,一手维持法决,分神间,虎威被吹散了些,而头顶树枝已对准山月!

    山月不做思考,取了自己的心口血补上!亡魂从屋顶缝隙里飞进来,带着妖异乱舞的枝干,她没有手再做抵挡。

    此时,屋外有一道剑光飞入!盘旋在空中形成屏障,成圈围住木屋,亡魂被剑光杀散,山月最后一滴心头血进入李溋心脏,伤口完全愈合。

    树枝没了指挥退走,那道剑光也离开,山月收手,她觉喉头有一阵腥味要涌出,强行咽下后踉跄了一步,坐在李溋身边喘气。

    成了?!

    乘风台重归寂静,山月深吸几口气之后查看魂火,已与正常人无异。

    她正松口气,方才动手时什么都没想,冷静下来后也后怕,这种救治无异于起死回生,要不是李溋身带王气,和这奇怪的虎威,能成的几率万分之一。

    好在成了…山月起身,站起时却觉得有些异样。

    好像有什么东西牵着自己。

    她寻着感觉抬手,异样感在心口处

    这是…命线?

    连在一起?

    她和李溋之间有一条线,看不见开端和终点,只是一条细细红线,但山月知道,这条线是连着二人的。

    想来是方才以血为引,让二人的命线牢牢相连。山月试着截断,施力时才意识到这条线可能在维持李溋的生命

    山月松手,命线随之消失。这要如何是好?命线相连,就不能离得太远。

    她一时茫然,固魂香燃尽,山月起身重新点上。破掉的屋顶灌风进来,山月觉得格外冷,她用符纸打上结界暂时阻挡,但屋子里已经变得很冷。

    一旁的杌凳上搭着李溋的大裘,这是他跪山时脱在一旁的,被浮朝一并送了过来,山月拿起外袍想给他盖上,动作间有东西从夹层掉出来。

    那是一封信,她捡起来,见上面的字样是给自己的。

    山月把大裘盖在李溋身上,拆开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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