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了十多分钟，终于轮到顾来。
顾来按压住心里纷乱的情绪，将书递出去。他先看到一只红色电话手表出现在视线边缘，微微一愣，旋即眼底流出似明非明的笑，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耳语几句。他从顾来手里接过书，挥毫落笔写下两个字。
顾准的字很有魏晋之风，字迹疏朗飘逸，洒脱不群，看着是那样条条框框的一个人，写出来的字却又是这样的淡然不羁。
顾来静静看他写字，眉微一蹙。
顾准放下笔，起身将书和礼物递到顾来手上。顾来抬眼看他，立即被他青涩夺人的目光迫得移开眼神，垂眸接过书本。
眼不见心不烦。
正要走。
突然看到顾准刚刚耳语的工作人员递给他一只泰迪熊，顾准笑着接过，放进顾来手里。泰迪熊有一只真泰迪那么大，整个身子圆滚滚的，特别可爱。偷偷看旁人，好像没对她这额外的馈赠表示什么不满，赶紧低头领了东西匆匆走开。
直到走到拐角处，再也看不见，她才倚着墙靠着，轻轻喘着气拉开书包拉链，将那只泰迪熊塞进去。
但体积太大，露出一只熊头在外面，拉链任它开着。
她用手表，编辑了一条短信。
大概一分钟后，一个男人从她身边的廊道上跑过。
白衣黑裤，步子很大，个子很高，有种年轻人独有的消瘦感。
“这里”
顾准脚步猛然停住，然后回头。
顾来扶墙站起，拍拍裙上的灰，“我在这里”
廊道里光线暗沉，对面的壁灯是引人发醉的桃红色，照见顾来稚嫩的脸庞，眼珠深黑，衬得白皙的脸皮愈加苍白。但并非孑然一身，瘦弱的左肩膀上探出半个泰迪的熊头。
背着妹妹的洋娃娃……
顾准的心几乎跳出胸腔，头皮发麻。
顾准挠挠头皮，四周看了一下，稳步上前，“郑皓呢？”
“他说出来抽烟，我也不知道他跑去哪里抽”
顾准接过顾来的书包，蹙眉与熊头黑噜噜的眼睛对视几秒，然后背在自己肩上。
“走吧，我送你回学校”
顾来表示怀疑，“你能送我？”
顾准侧身，俯视着她。
顾来屈指在书面上，指头轻轻地敲，口蜜腹剑地冲他冷笑，“你连字都写不好了，能开车？”
他身上多处肌肉损伤，从前右手臂就打过钢钉，这几天右手都是酸酸软软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握笔写字都费劲儿。顾准忽然明白过来——影厅里还有几百本等待签字的书籍。
顾来还是看他，在起初万般嫌弃的审视过去后，顾来的神色变得内疚和感伤起来，两人面对面地沉默了一阵，她垂下眼睫，用脚在地上来回画了几下。
欠债的是大爷。
半晌顾准扯了扯嘴角，低声说：“那还走吗？”
……不走，她只是骗他出来休息一下，没想回学校。
顾准几不可闻地笑了下。
顾准脸上带着浓浓的倦意，但是眼神清明，“你剪头发了”
“嗯，最近天气太热了，还是短发凉爽一点”她剪了一个瘦月式学生头，长到脖子中间，很有些日系的少年感。
“怎么？不好看吗？”
“没有……好看的”顾准移了下眼神，“走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等填饱了肚子，你再考虑要不要回学校”
“可是……”顾来跟在顾准身边走了两步，有些犹豫地指后面影厅。
“我先打个电话”顾准说，原本剧组在今晚组织了一个小型聚会，说是聚会，其实就是凑在酒店的餐厅里一起吃顿晚饭。顾准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很容易推掉了饭局。
他在打电话，顾来自顾将书包从他肩上撸下来，自己背。
顾准说：“我给你拿”——不至于那么诡异。
顾来撇了撇嘴，“得了吧，你这个容易受伤的桃子”
“……”
顾来依旧背着熊娃娃，昂首跳进电梯里。顾准看着，忽地笑了一下——还有心思取笑他，由此可见心情是好点了。
他迈开步子，快步跟了进去。
电梯速降到一楼，顾准前脚刚迈出电梯就迅速被认了出来，有人惊呼了一声“顾准！”，一瞬间大堂的人都朝他看过来。但顾准反应极快，赶在所有人一拥而上找他索要合影和签名之前，一把抓住顾来就从侧门跑出了影城。
侧门外面是一条不宽不窄的胡同，没有灯，顾准在黑暗中拉着顾来一径儿穿过胡同，走到大街上才撒了手。两人静静地在街边对视了好一会儿，不明所以地同时笑了出来。
这么荡气回肠。
郑皓不知从哪个角落跳出来，单手插兜，大摇大摆甩着手中的车钥匙，“去哪啊？两个脆皮大学生，哥哥这里有车可以坐哟！”
三人过了马路，来到大厦对面的一家老火锅馆子。这个时间人不多，他们找了个四人位，顾来让他们先坐着，自己去拿餐单。
郑皓窝在沙发里，蹙眉看着顾来细胳膊细腿的背影，头转向顾准，“妹妹背着洋娃娃啊这是……！”
顾准笑了笑，起身，“我出去一下”
“干嘛去？”
顾准没回答，十五分钟后顾准回来，顾来正认真喝汤底，郑皓一直窝在沙发里刷微博。
当初《破窗时刻》杀青后，王导敲板这部片子日后定会成为经典，因为每一个镜头都堪称完美，顾准的颠覆出演更是全程令人惊艳。
现在首映结束，如王导所言，这片子的口碑呈现出好评炸裂的局面，不少指责顾准高中生文化吃不透原著的媒体，这次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疯癫邪恶的神经质丁唐，还是善良沉默的魔术师丁唐，顾准都赋予了这个角色最真实的黑暗灵魂。
影评人更是不吝赞扬地说他给今年的大银幕带来了久旱甘霖的惊喜：
【刚从《破窗时刻》首映礼出来，只能用三个词来概括此刻的心情：惊讶，惊喜，惊艳。扑克在魔术师指尖燃烧的那一幕让人动容，那是一种能冲击到旁人意志的力量，顾准在银幕上演活了混乱的丁唐】
【大概八年前看过唐镯的《破窗时刻》，真的是非常非常久远的小说了，王导绝美的镜头，以及电影改编的叙事手法的创新，一下将我拉回八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让我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丁唐这样至情至性的人存在，亦正亦邪，且疯且善】
【剧情全程高能，不落俗套。丁唐的魔术，罗塞的高智商，书房的黑桃K，两个伪装者的博弈……可以说整部电影的细节设置都是精巧绝伦的】
【就喜欢看这种大尺度的电影，越荒唐的东西越是真实！】
顾准盯着下面一条评论微微出神——
【电影太美了，忽略掉故事后期压抑到窒息的悲怆和遗憾，每一帧都看得人美不胜收。希望三次元的丁唐不要让破窗桎梏自己原本美好的生活，大胆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要让破窗桎梏自己的生活……
……
“电影结束后期制作，王导就报名了今年的柏林电影节，参加今年的金熊奖。他对阿准的表演很有信心，给阿准报了最佳男主”郑皓说。
“金熊奖？”
“嗯哼”
“奖金多吗？”
顾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关注的重点完全跑偏。
“……”
郑皓指顾来，转过头对顾准说：“有生之年，总算见识到一个比你更爱钱的”
顾来闷头喝汤，临了，不忘赌气似的瞪郑皓一眼。
郑皓大笑，“妹妹，这跟你小仙女的气质也不符啊”
“那总得有些好处吧，不然拿这个奖又有什么意思？”顾来说。
“还不一定能得奖”顾准说。
《破窗时刻》拍了近一年，王安东具有极精极强的专注力，一个五秒的回身镜头可以不厌其烦地磨几十遍上百遍，每一场戏都必须达到他的标准才能进入下一场拍摄。但是很多时候顾准都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演得怎么样？只是单纯地跟着感觉走，到杀青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很难分清自己到底是丁唐，还是顾准。
丁唐的世界压抑得叫人崩溃，他唯一能想到的尽快从那段悲惨人生中退出的方法，就是跟顾来见一面。他答应过要陪她回梁城过除夕，他不能食言。可是杀青那晚，当他买了机票飞去京大，得到的却是她被男朋友接走的消息……
顾准些许嘲弄地笑，“有些事情的走向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不管能不能拿奖，都应该去柏林看看”
“开什么玩笑？”郑皓拿着水瓶往另一个杯子里倒，然后递给顾准，“阿准你这人啊，我算是看出来了，最喜欢拿腔拿调，演得不好？”
郑皓嗤笑一声，“想要妹妹夸就直说，别一天天的尽整那些拐弯抹角的花样式。费劲儿！”
“……”顾准冷脸看向郑皓，“你要不考虑另谋高就？”
郑皓嬉皮笑脸，“开个玩笑啦！”
顾来没从郑皓欠揍的用词中听出什么不妥，更不觉得顾准是在假模假式的自谦，所谓的拿腔拿调，不过是顾准的所思所想从不宣之于口。他总是在刻意掩藏自己的情绪，等到那些情绪实在满得藏不住要溢出来时，才会偶尔流露出那么一丝脆弱。
顾来曾不止一次地想，少年的心脏不过拳头大小，却被他藏着那么多事，难道不累？
顾来睁着一双柔软的大眼睛望着顾准，组织了半天语言，才挤出一句，“阿准，我觉得你演得挺好的。很真”
顾准望着她笑了，好像听到什么特别鼓舞人心的赞美。
顿了顿，顾准将一只白色盒子拿出来，放到顾来前面的桌子上。
顾来看着那个手机盒子，有些发怔。没等他开口，她接过，侧身放进身后的书包里。
夜晚九点半，天黑透了，马路两边的高楼里灯烛辉煌，像一个个会发光的奇形怪状的水晶盒子，里面睡着怪兽。
以往下了夜戏，顶多在回城路上跟郑皓闲聊几句，回到酒店洗个澡，然后又开始看剧本。他看似热闹的人生实则一直枯燥且乏味，不似今日。
顾准冲完澡后没有回房间睡觉，他拿了剧本，背对着灯火通明的夜景坐在二楼小厅的长毛地毯上，握着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注意力格外集中，直到一颗毛茸茸的东西从他斜后方伸出来，轻蹭在他的耳垂。
顾准几乎吓了一跳，以为是鬼，差点条件反射的一手肘劈过去，“哪里来的妖怪，走过来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顾来在一旁乐。
顾准亦是笑，坐直身，“还不睡？”
“看看你在干什么？”
“看剧本。明天就要进组了，有些词还不熟悉”
顾来被勾起兴趣。
顾来半跪在他身侧，将那几张装订成册的白纸从顾准手中拿走，顾来的胳膊平摊在桌上，头低下去伏在桌上看，“原来这就是剧本，我还是第一次见呢。《我看见你无处不在》，这是偶像剧吗？咦，怎么才几页纸？”
《我看见你无处不在》故事背景发生在二十世纪初的京城，军阀混战时期，却是标准意义上的言情剧。他饰演的角色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无功无过，唯一的好处是片酬足够支付这栋房子两年的物业费，对于当时已经被资本抛弃还背负巨额违约金的顾准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顾准顽笑说：“我啊，不图扬名立万，只求温饱”
顾来瞪他一眼。
“我就觉得，这个角色挺好的”顾来默不作声翻着剧本，试图找到一星半点的亮眼之处，“你看，《京报》的记者，不知道多酷！”
顾来又说：“偶像剧这种长盛不衰的炒冷饭题材，无非是，他为了爱她，不顾苍生疾苦，甘愿世间百姓落入苦难之中。这种秉持着将爱情视为至高无上原则的剧，陈词滥调，着实没有什么好演的”
她是安慰他，说的也是实话。
顾准侧过脸看她，“这算是在安慰我吗？”
“我总结得也很到味的好不好？”
顾准笑了几声。
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两人坐在桌边，各做各的事情。
顾准看剧本，顾来靠着身后的窗台，抱着膝盖，像个小孩子一样看着手机发怔，从身后的玻璃窗上，依稀可见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条推送——#徐克明新片筹拍男主或定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