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来专心地上完上午的功课，自行离开教学区，看见寝室楼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数日不见的家树站在车外，背靠着车门，似乎在和谁电话。

    虽然一身便衣，但仍然吸引了无数的注目礼。

    她出现时，家树恰好抬眼看见了她，俊眉微蹙，一副的不耐烦。

    顾来嘴一瘪，然后落下泪来。

    家树远远地叹了一口气，后背离开车身，阔步走到顾来面前，一只手飞快地抹去顾来脸上的泪水，将她的书包拿下来，连同人一起塞进车里，带顾来到学校外面的餐厅吃饭。

    在车上，顾来才从家树口中得知裴邵南已经跟陈家提出退婚的事情，用的正是顾来那天的那套说辞。顾来听到这个消息，脸上写满了吃惊。她看向旁边，家树神色如常，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

    家树冷笑，“他倒乖觉，知道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也就是说，外婆也知道？”

    “嗯”

    “啊！她有没有被我气到？她的心脏还OK吗？”

    “挺O的。老太太几十年大风大浪走过来，什么臭鱼烂虾没有见过？商场上血雨腥风，全是惨痛的战场，若是因为你这点芝麻绿豆的破事伤肝动气，陈家做不到今天的事业”

    路遇红灯，家树停车等在斑马线外。顾来哀哀看向家树，他似乎很疲惫的样子，慵懒仰靠在座椅后背上，右手食指轻轻扣着方向盘。

    她轻轻戳戳家树，“你应该不是专程过来看我的吧？”

    家树斜眼，“挺标志一女孩子，不要老把自己当根葱”

    “……”

    “来京城办点事情，顺道过来看看你的情况。情场如商场，市面上像裴邵南这样的货色可以抓一把，你应该高兴庆幸，年纪轻轻的单身贵族，有才貌，有品性，就应该肆无忌惮的去约会其他男生，而不是把自己的手弄成白萝卜。丢人现眼！”

    “摔的！”顾来担心他误会。

    “你豆腐成精？”

    “我细皮嫩肉，不行啊！”

    家树嗤笑。

    “共军优待俘虏，更何况我还是你的妹妹。哥，你对我总要存点慈爱的心，不要取笑我了，也不要教训我”顾来神情萎靡，右手抬高向后，没精打采地搭在真皮的靠背上。

    她看向车外，过一阵子说：“我跟他谈恋爱的这些日子里，并不开怀。哥哥，我不得不承认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快毕业了，什么功夫都没有把握，吃喝玩乐都能搞得一塌糊涂，根本无法在这个年纪当一个好妻子，我应付不来。我觉得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像回去继续读书，像找一份合适我的工作，薪水多少不重要，只要我忙得开心就很好”

    顾来再乳臭未干，也还是性情中人，她的世界还是单轨道的非黑即白。家树清楚他不能帮助她，感情问题总要她自己解决。

    “你外婆叫我给你带个话，让你考完试赶紧回家”

    “你还说她没有生气！”顾来抱着头狂叫一声，这分明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家树风流倜傥地笑了下。

    他们去的，是一场商务宴会。

    亭台楼榭一路向内而去，到正厅的时候，十三桌上的人，都差不多齐了。皆是生意场上的泰山北斗，其中不乏搞影视传媒的，业界鼎鼎有名的影业集团负责人，以及几个出品方。

    顾来若有所思地任家树领着，走到主桌上坐下来。饭桌上的达官显贵频频朝家树举杯，座上的诸位都是很有眼力劲儿的，长和集团的大公子，自正式进入家族上市企业工作便在业界引起广泛关注，眼前这个年轻的副主席虽资历尚浅，但是手腕过硬，实力不俗，假以时日接下家族企业的权杖，他必然是个中翘楚。

    小陈总按照规矩来，一一朝座上列位敬了酒。

    他并没有什么仪态，但是上天待他太厚，一身便衣足以令人高不可攀。

    桌面上的生意，生意人的心思，什么都瞒不过这个八面玲珑的人。

    顾来从心里钦佩他。

    几番觥筹交错后，顾来吃饱了，也喝足了。家树觅了个空当，将顾来送回学校，他在银行留下存款，顾来大方地收下。

    她有气节，奈何不劳而获是那样快乐的一件事。

    准备分别时，家树说：“之前不是想读宾法的研究生？那是一个发展艺术的好地方，安逸平实，你外公年轻时就是在那里读的书，读到博士，如果你想做外公的校友，我帮你联系学校，费用包在哥哥身上，你看如何？”

    “我以为你过来是当说客”顾来说。

    家树笑，“裴邵南算老几”

    “我的功课那么紧张，不会只纠结一道题的学分”顾来昂起娇俏的脸。

    “会考虑”她笑着敬了个军礼。

    菜实在美味，顾来很久没有吃那么好的中国菜，就像吃了一贴十全大补剂似的，个个毛孔都舒服熨帖起来，过去那些日子里受的委屈，竟也算不得什么了。她爬到小床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被眼角的汗迷了眼睛。

    六月底，天已经很热了。

    顾来看向窗外。

    阳光穿过树叶，照在石板路上，如琉璃浸水。

    这个学期的课基本已经完结，现在进入复习阶段，大家都把图书馆当成了家，整栋宿舍楼安安静静。

    考完试，学校就放假了。

    时间过得太快。

    顾来搬了一个纸箱出来，放到地上，将这段时间有关裴邵南的东西一件件放进去。那一刻，顾来什么都没想，几乎是放空了思想，里里外外把这个学期的一切封箱，等回过神来，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顾来用宿舍电话叫了同城快递。

    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与她分享了生命中的一段时光，非常快乐，如果没有这么复杂的事情。现在她将一切都还给了他，善始善终，也算是对这段感情有了个交代。

    她走进阳台，在那张硬木的板凳上呆坐了两个小时。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那么多情绪绞着在一起，竟然泛起了一种惧意。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内心的黑暗，她是一个坏人，一个极端自私的坏女人。原来她一直在等，等裴邵南厌倦她，盼望着有这样一个理由，可以不负责任地结束这一切。

    七月中旬那天，顾来结束最后一场考试。

    她从考场回到宿舍，桌上的手表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她的手机坏掉了，这几日都待在学校里面，没有机会买新的，通讯全靠电话手表。

    是顾准。

    六月下旬，柏林电影节第二阶段入围名单公布，《破窗时刻》在主办方公布首批片单的一周后，惊喜确认入围主竞赛单元，作为华语片代表与其余十八部影片参与金熊奖角逐。

    入围名单一出来，东盛内部顿时炸开了锅。

    《破窗时刻》从立项到剧本打磨共历时四年，一年拍摄，耗资上亿。王安东导演的这份耐心和坚持令人钦佩。奈何这片子命途多舛，上映前夕遭遇顾准HIV事件，一度陷于补拍风波，没想到峰回路转，顾准口碑不仅在一夜之间逆风翻盘，如今还入围了柏林电影节。

    在全民所向的声势中，东盛宣发部人仰马翻地忙碌了一周，《破窗时刻》终于将在今晚举行首映礼。

    顾来心跳得有些快了，抿唇打开衣柜，准备拿那件亚麻色的棉麻连衣裙。手放在木衣架上，她迟疑了几秒，“那个，服饰有要求吗？”

    顾准笑了，说：“没有”

    首映礼在中影国际影城举行，他们到的比较晚，门口安检的地方只坐着四五个工作人员。宽阔的走廊上铺着薄薄的红毯，两边全是主演的角色海报。郑皓领着顾来成功签到入场，经过其中一幅单人海报时，顾来微微仰头，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质感极强的红黑大片上，大片大片的黑云将汹涌的大海笼罩，艳红而诡秘的火光从层层黑云的边缘渗出，将占据大幅画面的男人的脸勾勒得似真似幻，左眼映照烈火，诡谲且心机，右眼却透着孩子似的迷茫，仿佛遗忘了什么。这种宏大且割裂的冲击感压得她胸口生生泛起一股锐利的疼痛，几乎不能呼吸，迫人疑心他并非一个鲜活的人类。

    顾来本能地抚住剧烈起伏的胸口，缓缓低下头……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电影的首映礼，顾来沿着一排排座椅走下去，穿过五颜六色的应援灯牌和不断鼓掌的人群，在影映厅一角安静落座。

    这个位置比较偏，不会有直播镜头拍到。

    首映场面很大，除了第一排业内砥柱中流、最当红演员、大投资方，还有记者和台上的主创团队，整个一千五百人的影映厅座无虚席。

    顾来进场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最前面，那里导演、演员、编剧、制片人等电影人齐聚一堂，与嘉宾共同分享他们的心血结晶和创作时的趣闻，还与现场观众互动，气氛十分热烈，能够切身感受到导演和主创团队的激情。

    不知道哪个嘉宾提了个问题，王导笑着说道：“不是一眼万年，阿准的外形气质都很丁唐，坏就坏在这张脸，太帅了，减了二十来斤的肉还是帅，怎么办？作者唐镯小姐就骂我，丁唐也是可以帅的，你不能因为人家落魄了就刻意让丁唐不帅啊！”

    众人大笑。

    虽为主角，但在一众老戏骨、老前辈的团队中，顾准却姿态谦冲地站在外侧，穿着团队统一定制的白色T恤，一只手握着话筒，目光沉静地听导演讲话，偶尔走神，整个人像泡在冰镇雪碧里的薄荷叶一样干净清爽。

    顾来看了一会儿，抬起右手的电话手表，拍了一张照片。

    郑皓看她，“怎么了？”

    顾来放下手表，“没，感觉……挺值得被纪念的”

    郑皓笑了，转头看向台上。

    “是啊”

    有嘉宾在问：“听说阿准在剧组签合同的时候，签的是试用期，是不是真的？”

    顾准拿起话筒，抬眼之际，顾准注意到那个一直空着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人。几乎没有半秒迟疑，青涩干净的嘴角就自然地绽出一个很好看好很好看的笑，抬眼朝顾来（嘉宾席）的方向望去，全场瞬间被他这个笑容搞得沸腾起来，尖叫声像是要冲破房顶。

    顾来表情一滞，下意识抬手压了压帽沿。

    好像时间只那么瞬了一瞬，前一秒还是自己遥不可及的人，而此时此刻，却从顾准含笑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仍是少年时的模样。

    联想到这个，顾来有一霎的释然。

    导演摇着头笑说：“这帮孩子！”

    顾准举起话筒，说：“确实有试用期”

    干干净净的声线，不高不低，有种因长时间日晒而松散发软的感觉，轻而易举攥住了所有人的肾上腺素。

    怪好听的。

    编剧补充说：“因为阿准之前没有表演方面的经验，可是我们又不想放弃这个人，就定了一个月的试用期，后来发现效果越来越好，才决定由他来演丁唐”

    在这轻松和谐的一问一答中，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种喧哗。顾来抬头望去，看见顾准将话筒递给旁边的工作人员，抬头时瞥了她一眼，侧身同导演说了两句话后，径直从下方走上嘉宾席，身后的电影幕布开始放映影片，头顶的灯光一盏一盏暗下去。

    顾准在嘈杂热烈的招唤声中信步上前，旁若无人在顾来身侧落座。

    顾来呼吸微微一滞，下意识捂住嘴巴，连带着身体也往郑皓那边靠了靠，口罩没遮住的眼睛六神无主地看着顾准。他穿着纯白色的T恤，显得格外神清气爽，影厅昏昏的光线下，周遭一切仿佛都是虚的，只有他一个人仿佛被锐化过，愈见醒目。

    震惊之际，顾来不忘快速抬头，放眼看周围的人，发现影厅所有嘉宾眼里希冀的星光，随着顾准的落座，啪叽！一声，碎了。导演和其他主演也都分散开坐到了嘉宾席当中，应该是为了更好的融入观众，听取更多建议和意见。

    而顾准，“刚好”坐到了她的旁边。

    顾来呼了口气，坐直身体。

    在起初的心惊紧张过去后，她回头看住顾准，沉下脸嗔道：“你怎么坐在这里？”

    顾准说：“陪你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