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顾来沉默,眼圈开始泛红。

    原来她其实,一直活在一个自欺欺人的梦境里。他已经变成一个如此俊逸优秀的男人,有一条更开阔更正确的路等着他去走,而她却只能像所有人一样,抬头仰望高高在上的他却永远企及不了。

    一想到这里,顾来的眼泪几乎要涌出来,可是终究没有哭,只是努力地朝他笑。

    她笑的时候眼睛闪亮,那样的眼光望着的是他,让他很高兴。

    顾准心口滚烫,收拾起那早已经难以抑制的心情,微吸了口气,试图重新投入工作中去。可眼中那总也压制不住的星芒已在镜头中完美的浓缩起来,如同一笔浓墨重彩,涂抹在这个常年黑白单调的摄影棚上。

    在影棚这样人多的地方,空气闷闷的,她的脖子好像被一双铁手掐住,仿佛无法呼吸。只觉得难熬,跟郑皓说了一声:“我去一下洗手间”就走了出去,脚步很快,差点绊到地上的电线。

    美术馆的走廊又远又长,顾来走的落落生风,那双铁手却没有松开分毫。头顶四四方方的电灯,更是照得她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颠倒了,狰狞地向她扑来。

    一只大手及时托住她的胳膊,她慌慌抬头,竟意外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睛,那双黑色的眼眸写满关切,漂亮的嘴唇轻轻翕动,仿佛在询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顾来垂着脑袋不说话,手臂一缩,装作无意地避开了他的搀扶。他手在空气里晾了半秒,慢慢收回去,低声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她沉默几秒,摇了摇,“有点头晕”

    顾准看了眼,低头在口袋里掏了掏,这是拍摄用的衣服,口袋里哪里会有他的东西?

    他说:“跟我来!”

    美术馆中心空间很大,除艺术展厅外,同时设置了摄影制作部、摄影图书馆、咖啡厅等。

    装修极简,看着就高级。

    顾来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怔怔地看着顾准从吧台那边倒了杯奶茶,端过来,又贪心地往里面多加了几包糖,拿吸管搅搅匀。

    顾来的眼光越过桌子,望着他撕糖包的手。骨节分明,白皙干净,像是学生哥的手。

    却不是顾准的手。

    她记得那双手,肮脏且长满老茧,指甲开裂,指缝和指纹被机油弄得脏兮兮的。他的手指经常刮伤,总是缠着一层又一层的创可贴,创可贴上同样沾染黑黏黏的机油。衣服散发出加油站的味道——灰尘、汗水和汽油。

    不似现在,浓烈的脂粉香,夹杂着他身上特有的气味,中人欲熏。

    她想,她再也不能就着他的手吃东西了,自己接过杯子,留下顾准落在半空的手,尴尬地缩回去。咬着吸管喝一口,热意缓缓地流到了胃里,她皱了皱眉毛,“好甜啊”

    顾准好笑,“你是低血糖!早餐吃了没?”

    顾来咬着吸管,声音含糊,“吃了”

    那就是没有了。

    顾准望着她,她小脸发白,虚汗都冒了出来。他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但咖啡厅的玻璃门被推开,郑皓探出脑袋,“阿准,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摄影师喊你过去呢!”

    “欸!”顾准抬头回答一下,又看向她,低声,“走了”

    “嗯”

    走到门口了,又回头叮嘱一句:“我很快回来”

    顾来也不知听也没听,“哦”了一声。

    过了片刻,听到玻璃门关的咔嗒声。又等了一会儿,顾来放下茶杯,收拾收拾离开了咖啡厅,背着书包到电梯间去。

    阳奉阴违的事情做多了,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

    方才离去的郑皓,不知又打哪儿冒了出来,笑得春光灿烂,“走,哥哥请你吃好的。挑贵的点,不用给我省钱,哥哥有的是钱!”

    顾来没说话,觉得他有点吵。

    电梯门打开,里头的人陆续走出来。一阵香味飘过,她也没抬头,只听郑皓笑着跟那人攀谈了几句,口气没有半点幽默,只有不卑不亢地恭维。

    顾来走进电梯。

    身后一道娇嫩欲滴的女声,刺耳地钻进耳朵里,“阿准呢?还在九号影棚么?”

    顾来脚步触电般停下来,回头看见一身名牌,闪亮的有些造作的女人。毋庸置疑,Rita是漂亮的,她身材婀娜,这么一席裹身红裙衬得她肤若凝脂,仿佛一支盛放的红玫瑰,当真美艳不可方物。

    “乍一看挺美,不过看久了……也就那样;冬天穿裙子,夏天穿毛衣,脸更是整成个调色板,光顾追求个性去了,看着我都眼晕”

    电梯门阖上的时候,郑皓客观地点评了一句,然后骄傲自满地搂着顾来的肩膀,毫无恻隐之心地道:“论姿色,还是我们家顾顾耐看。美人在骨不在皮,瞧这小脸蛋天圆地方的,怎么看怎么好”

    顾来一言不发,低着头把手机掏出来开开机,脑子里全是那天在海边,Rita像只小鸟一样扑向顾准,笑着聊着,仿佛一对浓情蜜意的情侣……

    工作人员离开了,顾准从换衣间出来,看见Rita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翻桌上的杂志。大衣脱了,许是故意的,裹身红裙后腰处留了道巴掌大的口子,姣好身段显得腰窝又深又迷人,一寸雪白的腰身若隐若现,很难不勾人遐想。

    只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穿成这样,多多少少掺杂着风情、世故,少了丝少年该有的纯真。

    沙发正对着,顾准微微看一下,便避开眼神,站在镜子前穿衣。

    他已换好一件黑衬衣,正在整理领口。

    Rita已笑盈盈走了过来,要帮忙。

    顾准抬手轻轻一挡,淡声:“我自己来”

    Rita笑容卡了一下,落在半空的手尴尬收回,顺势靠在一旁的墙上,双手环在胸前,目光无遮无拦地打量顾准。

    或许是因为黑衬衣黑长裤,显得他身形格外顷长,脸色也格外清冷。

    她说:“阿准,刚才在摄影棚我听见摄影师和《BOF》的执行主编一直在夸你呢,今天的拍摄很成功,你的表现堪称完美”

    “谢谢”

    “我在和平饭店定了位子,今晚一起吃饭吧?算是作为我昨天迟到,没赶得及回来陪你过生日的补偿,好不好?”

    顾准没应,继续穿薄毛衣,“我昨天,过得很开心”

    说这话时,唇角微弯,眼神难得温柔。

    Rita笑,“有什么好事么?说来听听”

    一想到昨晚,心中淌过的就都是甜蜜。但他没有说出口,像是捧着一个好得不得了的秘密,藏进书里,只有自己知道在哪一页。

    他转身去拉开衣柜门,一长排各式大衣笔直悬挂着。他抽了一件黑色的大衣出来,木衣架重新挂回去,又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一眼信息,头也没抬,“先走了”

    Rita:“那晚餐?”

    “有约了”

    Rita眼神失落,“约了人?谁呀,我认识么?”

    “不认识”

    “男的女的?”

    话一出口,Rita就后悔了。她和顾准撑破天只能算是有过一次合作的朋友,却知道他这个人,最是个冷面寡言、说一不二的角色,极厌恶他人窥探隐私。

    可看见他嘴角那抹不易察觉的浅笑,光彩焕然,心无端慌了起来,“阿准?”

    顾准穿上大衣,低着头整理袖口;衬衣袖口,毛衣袖口,大衣袖口,一层一层理好,任何细节都不放过,只想尽量把自己打理得再整齐一点,精神一点。

    他将手机揣进大衣口袋里,终于正眼看她,低低嗯了下,略带了点磁性,说不出的好听,“一个女生”

    顾来虽生在南方,口味却重。喜欢吃酸辣的泰国菜,生猛的日本菜,咸香的鲁菜。或许是跟郑皓这个饭搭子不熟,又或许是今天的心情实在不佳,顾来对着一桌子的美食,竟怎么也提不起兴致。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一个人盯着窗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郑皓倒是饿极了,吃的口齿留香,辣的红光满面,还直呼过瘾。

    顾准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他走过去,在顾来肩上拍了拍。后者回头看了看他,极其自然地往里坐了坐,给他挪了个位置。

    郑皓捡了块虾肉到嘴里,吃的嘴角都是油,“阿准来啦。快尝尝,这家泰国菜做的真不错!”

    顾准看顾来,道:“吃好了?”

    她点头。

    郑皓拆穿道:“就吃了两口,妹妹胃口不大好。你还说她喜欢吃泰国菜,真的假的?”

    一句话,同时把对面两个人都整尴尬了;不约而同看向他,脸上的表情竟如出一辙,仿佛在说:你话可以少一点!

    郑皓见状,挑着眉毛戏谑地笑笑,“瞧瞧这一致对外的德行,说不是一个家里养出来的,我都不信!”

    顾来被郑皓一挤兑,只觉得更尴尬了;手机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顾来一听就知道是自己的,从包里翻出来,屏幕上显示裴邵南。

    她按下接听键,裴邵南爽爽利利的声音传了过来,“顾来,在上课么?”

    顾来道:“今天没课,在吃饭呢。你呢,工作怎么样?”

    “刚结束,原本想找你一块吃饭的。外婆今早买了羊肉和羊骨,说是要给你炖汤喝。晚上怎么样?我过去接你”

    自知道顾来是陈家的孙女,贺老夫人对她就越发殷切了,只把她当亲孙女看,三天两头就要裴邵南接她到家里吃饭。而外公这位中国古典诗词的狂热分子,跟顾来讨论起颜柳欧赵来更是眉飞色舞,俨然一副忘年之交,不吐不快的架势。

    上次在餐桌上,甚至得知两家老人已经开始筹谋定婚的事情,过后找了外婆求证,才知确有此事。

    “这么多年来,外婆最怕一件事,就是你找错男朋友——邵南是个求实上进的好孩子,家世品貌都不错,前途不可限量——外婆已是一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顾不了你一辈子的,只有看到你有了好的归宿,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才能心安……”

    并非不明白外婆的苦心,更清楚外婆是真在用心费力地给她找婆家,不然直接指一个二代三代什么的,不比现在轻松。

    不自然地瞄一眼顾准,他已换了套新的餐具,目光清冷,若无其事地夹菜吃。她心中说不出的感觉,仿佛有点失落,也有一丝痛楚,可能清楚他是真不在意的吧。

    顾来手指在桌下抠着,已点头应了下来,“好啊,晚上见!”

    “男朋友?”郑皓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挂了电话,突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磕的CP,有点硌牙。

    顾来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有问题吗?”

    郑皓笑比哭更难看,摇摇头。

    顾准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口一口喝着碗里的椰汁鸡汤,喝完了,拿纸巾擦擦嘴,“我去下洗手间”

    餐厅洗手间外的廊柱后面,一对放浪形骸的男女在疯狂拥吻,女孩的双腿盘上男人的腰身,肆意滥情。顾准视若无睹从旁边经过,走进洗手间,拨开水龙头。

    郑皓跟进来,一脸的情真意切,“你可别想不开啊!”

    顾准打洗手液,低着头搓自己的手,没吭声。

    郑皓问:“你知道她有男朋友吗?”

    顾准:“嗯”

    郑皓觉得棘手,靠在那默默地抽烟,好像一直在思考什么。半晌后,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过我还是觉得,她看你时的眼神,一定有什么”

    “刚才从美术馆出来的时候碰到Rita了,她听到人家是专程过来找你的,就不大高兴。我是过来人,看那张小脸垮的,简直恨不能把Rita踩到瓷砖缝里抠都抠不出来,明显就是吃醋了啊!”

    顾准手放在水龙头下,冲掉泡沫。

    郑皓又道:“我没有你聪明,但要说对女人的掌控和了解,你还是差太远。女人是软弱的,并且心胸狭隘。一个女人如果爱上了你,势必是要产生非常强烈的统治欲,除非连你的灵魂也占有了,不然她是不会满足的。顾来下意识对试图接近你的异性产生敌视心理,这不是挺能说明问题的么?”

    “你看过赫本的《卖花女》吗?”顾准抽出纸巾擦手,垂着脸,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高贵的语言学家爱上了平贱粗俗的卖花女,就像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雕塑的少女像;太过感性单纯的人对自己倾注过心血的作品都有着近乎执着的追求,到最后,或许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那莫须有的艺术感应,还是真的爱上了”

    出了去,餐桌上已不见顾来的身影。

    郑皓近似怜悯地看着顾准,眼前的男人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仿佛已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方才离开,或许就是在给她制造机会。不然怎么办?难道要他开车,亲自将心爱的女孩子送到另一个男人身边?

    这让郑皓感觉到残忍,因为他知道那个女孩子对顾准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他整个的童年,少年,乃至整个人生最美好,也是最绚烂的憧憬。他理应去争一争。可是顾准这个人从来都理智,也很少失态,也就是因为太过冷静自制,从某些方面来说束缚住了思想。瓜田李下,破坏别人感情这种不人道的事情,打死他也是做不出来的。

    郑皓叹气,彻底明白,这事得黄。

    顾准捡起桌上的车钥匙,看了看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郑皓也看出去,道:“大概是要下雨。阿准,顾来显然是生你的气了,你看,她走的时候心情应该挺不好的,连手机都忘了带走”

    顾准没说话,拎上外套走下楼去。

    屋外飘着雨夹雪,风呼呼吹着,大衣的下摆不停地甩动。顾准呵了口气,瞬间化作白白的一团;明明春天已经来了,树也发芽了,怎么还是这么冷?

    其实这座城市没有什么好的,冬天来得早,春天来得晚,总是风沙雾霾不断;不像梁城,天空永远都是蓝色的,云朵很白,空气里弥漫的永远是开心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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