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一起出去逛，看着顾准认真帮她挑鞋子的背影，心里某一处竟软软的，热热的。失神间，他已将一双鞋子递了过来，运动鞋，很经典的白款。

    征询的语气，“这双怎么样？三十六码的，试试看？”

    顾来微笑着点点头，坐在软椅上脱掉脚上脏兮兮的鞋子，换上新鞋。顾准半跪下去，左手轻托住她脚踝，那穿着白色棉袜的左脚玲珑可爱的一小只，像藕。他右手握住鞋底，把她的脚小心翼翼套进新鞋里，绑好鞋带。再穿另一只。

    在旁人看来再亲密不过的举动，可在当事人眼里，却再自然不过了。

    “起来走走”顾准说。

    顾来起身走了两步，又跳了跳，踩一踩，觉得可以。她冲顾准很轻地点一下头。

    顾准到柜台付钱。店员打好单子，交给顾准签字。附近的另两个店员趁机看了他一眼，他低眸签字，面容安静无声，黑色口罩上的半张脸过分漂亮了。

    等他签好字，店员问：“旧鞋子需要装起来吗？”

    鞋子已经脏的没法看了，想到还要花功夫去刷。顾来刚想拒绝，顾准说：“装起来”

    “……”行吧。

    店员把旧鞋装进鞋盒，套上纸袋，交给顾准。顾准单手接过，说了声谢谢，就带着顾来走了出去。

    早春三月，冰雪渐渐消融。车轮从乌黑的泥汤上碾压过去，停在了校长楼外面一条僻静的小路上。这里离寝室很近。以前他就经常在这里等她，骑着汽修厂老板淘汰的摩托车，很酷。

    顾来仰头望夜空，忽说：“看，发芽了！”

    顾准抬头。

    路灯下，漆黑的树枝上冒出了点点嫩绿的新芽，在夜里聚集着力量。

    “是啊，发芽了”

    他手插在裤袋里，靠着车门，跟她一起看树上的绿芽，露出如同顾来一样安静平和的笑容。又低下头看她，目光缱绻，眼神却似乎越过她，回到那遥远的蒙着暖暖金色薄纱的过去。

    现在仔细想想，那真的是很平常的一天，如果真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顾准发现，那天的阳光特别的暖，金灿灿地照在身上，像面包上的糖霜。

    他跟着顾启年走进客厅，看到一个小女孩趴在沙发上看电视，抱着白色的抱枕，穿着白色的睡衣，耳朵上戴着白色的耳套，像只白色的狐狸，又像是一只突然闯进人间的精灵。

    那是他人生中最美的风景，却不敢多看一眼，站立难安，想要逃离。仿佛，就像是怕玷污了那份纯净和美好。她已从沙发那回过头来，歪着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他。那双水晶般美丽的眼睛，竟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进驻了他的心，直到最深处。

    才发现，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其实顾来的骨头比他硬，凝九州精铁，也炼不出半寸比她还硬的傲骨。他那样伤她，若不是他们之间还有顾启年这层关系在，他在她的世界里，已经是个下落不明的陌生人了。

    这点，他从没怀疑过。

    胸中像是压着三千重石，酸酸痛痛的仿佛喘不过气来。

    顾来鞋尖在地上蹭了蹭，低声，“我走了”

    顾准没吭声，机械地点点头。心里满当当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顾顾……”他忽然叫住她。

    刚转身的顾来停住脚步，回头看他，“嗯？”

    他指了指，“鞋子给我吧，我洗干净了再拿给你”

    顾来摇头，“不用”见他欲言又止，她问，“还有事么？”

    “以后，我还能来学校找你么？”

    “腿长在你自己身上，想来就来呗”

    见她应允，他笑了，“明天我要给《BOF》拍摄一组杂志封面，你要过来么？我带你去吃日本菜，或者泰国菜，你选”

    今天是极难得的日子，即便她有天大的理由拒绝，也是说不过去的。望着他满是期许的眼神，不忍他失望，极轻地点了下头，“如果我明天起的来，就去找你”

    话是这样说了，顾来还是调了个十点的闹钟。第二天手机在枕头下震动，将她从睡梦中惊醒，看到窗外已经亮了。白加新跟李炎有约会，早早起床洗头洗澡，敷了个面膜，现在正坐在书桌前对着镜子描眉画眼。

    怕吵醒她，只开了一盏台灯。

    顾来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关掉闹铃。

    “早啊！”白加新脸蛋水光发亮，拿香水在空气里喷了喷，走进水雾里缓缓转一圈。

    “早——”顾来懒懒地伏在床边，看着白加新。

    她穿了件白色的羊羔绒短外套，露出了粉色的毛衣领子，一条紧身牛仔裤，套了双简单的软皮黑靴，竟说不出的鲜活俏丽。

    白加新道：“都说女人的衣柜里永远少一件衣服，没办法，只能翻女朋友的衣柜了。怎么样？这样搭有没有温柔很多？”

    顾来眯了眯眼，怪道白加新身上的衣服怎么这么眼熟，虽然她走的也不是什么贤妻良母的风格，买衣服主打一个舒服，不过相较白加新这种一昧追求时下爆款的小太妹，她的衣服确实纯情很多。

    顾来爬下床，一脚踩瘪了装着脏鞋子的鞋盒，在扔和洗之间做了片刻的心理斗争后，皱皱眉，将脏鞋子丢进盆子里，拿到阳台上去刷，说：“何必呢，烤鸭鸭跟你求爱的时候，你可是绿毛”

    越是传统意义上优秀自律的三好学生，过久了循规蹈矩的生活，越是容易对自由不羁、离经叛道的女孩产生盲目迷恋心理，这是自然规律。

    坐地铁转公交，花了一个半小时赶到Gaea摄影中心所在的美术馆。

    这里是三环内，毗邻一个十分繁华的商业中心。大周末天气不错，一周没有下过雪了，天空蓝的像宝石似的，所以路上行人很多。

    顾来跳下公交车，走向路边的人行道。忽然，一道震天响的喇叭声响彻整条街道。

    她听到后面的骚动，于是回头瞧了瞧。郑皓这才确定，还真是顾来！方才开车从地下车库出来，见一张侧脸挺眼熟，又觉得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没想到还真的是她。

    郑皓心中一喜，将车徐徐停在路边，降下车窗，从驾驶座探出去半个身子，“顾顾妹妹，好久不见啊！”

    她低身歪头看了两眼，“郑皓”

    “好记性！”郑皓春风拂面，“妹妹这是要去哪里？上车，哥哥送你！”

    说实话，顾来其实不喜欢郑皓这样有些油腔滑调的男人，太过分自来熟了，好像蜗牛打旁边经过，他都要关心一句是不是去找兔子赛跑。太闲了！明明没见过几面，就一口一个哥哥妹妹的叫的顺。

    顾来摇头，“我找顾准”

    郑皓挑挑眉，“阿准知道你来吗？”

    “知道”

    郑皓笑起来，从里面推开副驾车门，道：“上车，美术馆里人多地杂，没有人带路你找不到他的！”

    顾来迟疑，“你不是要出去吗？”

    “现在不了”

    “……”

    顾来上车，来到地下停车场，一下车就看到面前有两排电梯，她数了数一共有十个。

    他们走到距离最近的电梯前，电梯旁边挂着一块古色古香的铜牌：私人专用电梯，请勿擅入！郑皓抽出电子钥匙，嘀一声，电梯门自动开了。

    顾来跟他走进去，问：“你们这里，电梯还可以私人购买？”

    “当然不是”郑皓说，“这是美术馆给高层名流的特权，不用等，不用挤，算是特殊关照”

    “哦，资本啊”顾来童言无忌道，“可是为什么你会有钥匙？”

    “……好问题”郑皓揉心口，觉得这小姑娘嘴挺厉害，损人的时候一套一套的，偏偏有着一双纯净如水，毫无造作的眼睛，呛得人有苦也难言。

    美术馆来往走动的大多是美术馆的工作人员，也有很多出名或不出名的艺人。顾来漫不经心打量着周围环境，觉得这里仿佛是一座由钢和玻璃组建而成，却充满纯净现代化气息的帕特农神庙。

    顾来很想去敲敲那些钢板的材质，但是忍了下来，免得郑皓把她当成怪物看。

    走过录影大厅，好几次依稀听见顾准这个名字，顾来觉得自己最近有点魔怔了。晃了晃脑袋，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回过头，看见大厅的休息区挺热闹。一身黑色短皮裙的柴晶晶面目狰狞地指着一个女生，破口大骂。

    那女生年纪不大，应该是助理之类的，看情形大概是倒水的时候毛手毛脚，不小心把水洒在了柴晶晶的裙子上。可怜人家一个女孩子，被她教训的瑟瑟发抖，哭也不敢大声。

    郑皓道：“最近网上有一部小成本网剧挺火，那个就是剧里的女三。啧，这么凶怎么嫁得出去啊？顾顾妹妹，你可千万不要学她。女孩子就是要温柔啊乖巧啊，才招人疼”

    顾来笑了笑，要是郑皓知道这个不温柔不乖巧的女生是她的青梅竹马，并且曾经疯狂地爱着顾准，爱得死去活来，甚至一度将她当成追求爱情的绊脚石、假想敌，一定是要惊掉他的下巴的。

    郑皓又道：“还是阿准的同学，你应该也认识吧？”

    顾来惊掉下巴，“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两个人继续走着，郑皓告诉顾来，柴晶晶团队之前就一直借同学的身份，试图捆绑顾准赚取流量，不过顾准压根就不睬她，只她一个人在那里手舞足蹈。热度是蹭了一波，却也闹了不少的笑话。

    郑皓说：“不过也可以理解，现在的小明星想红想疯了。这不，前段时间刚来找过阿准，希望阿准可以帮她引荐一个导演，就上次在宝格丽酒店那个gay；其实阿准跟那个导演也没什么交情，可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还是帮她打了这个电话，争取到了一个试戏的机会。怎么说呢？就挺烦人的”

    顾来不置可否，又看了眼身后，目光恰好撞上柴晶晶。

    顾来不动声色回过头，“公众人物不是都很在意个人的形象么？她大庭广众下这么得理不饶人，就不怕被人拿住话柄？”

    “这里管理很严，等闲的记者进不来，不等闲的记者眼高于顶，哪里会自贬身价去扒这些十七八线艺人的瓜。怕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只当是某个骄横跋扈的女网红”

    郑皓突然想起一事，“昨天阿准生日，他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顾来愕然。

    郑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问：“妹妹喜欢在网上冲浪吗？”

    顾来摇头。

    “这样啊，那你可能不了解阿准的商业价值。有一回，他仅仅是在采访中夸了一句肉丸好吃，就让那家店短短一个月内扩张了五十家；这样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一言一行都备受媒体关注。昨晚他都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在炸鸡店共进晚餐了，你觉得那些媒体记者会放过这等天赐良机？”

    顾来再次愕然。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小心的。

    “别说是昨晚，就是春节那几天的照片，也不少”郑皓强行哥俩好地搂着顾来，搭着她的肩走向摄影棚，一边津津有味地道，“不过阿准跟那些记者的关系一直处的不错，只要他不同意，也不会有谁敢冒着得罪他，甚至得罪Gaea的风险去抢这个头条。那些照片都被阿准高价买断了。其实你们是兄妹，就算传出去也没什么。我想是因为你还在上学，阿准不想你的生活被人打扰”

    顾来继续愕然，心事重重走到九号摄影棚。

    郑皓回头对她说：“阿准现在正在工作，你等会进去的时候不要乱跑乱动，弄乱了器材会有些麻烦。跟着我走。对了，手机关静音或者飞行模式”

    顾来依言照做。

    其实这不是顾来第一次进摄影棚，初中毕业的时候，班主任就租过影棚，由顾来担任摄影师，帮班上的同学拍摄毕业写真。不过那个影棚很小，设备也简陋，连柔光箱都是坏的，不像眼前这个。

    她进去的时候，拍摄进行到一半。棚里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快速穿梭；摄像机和灯光让人振奋，可是她心里却好像老堵着个什么，四周皆是按快门的声音，越发心乱。

    正踌躇间，眼光透过摄影棚繁复的钢筋结构和摄影架，透过灯具，透过人群，看见了那道熟悉又吸引人的身影。

    她的心重重一跳，身体里莫名涌过一阵汹涌的浪潮。

    顾准一身宽松黑色长衬衫，松开的领口散拓敞开着，露出白皙的肌肤和清秀的锁骨；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侧脸轮廓安静而认真，凌然气质中带了丝谦逊，站在纯白的背景布前，微低着眼帘跟摄影师讨论着什么。

    还有那个《BOF》杂志的主编，张牙舞爪地比划着动作，似乎说了几句好笑的话，摄影师笑得将手搭在顾准肩膀上，直不起腰。

    顾准轻牵嘴角，淡淡笑着。

    很快，摄影师扛着机器撤下来，看样子是要开始新一轮的拍摄。

    主编最后交代了顾准几句。顾准认真听完，却似乎感受到什么，无意往旁边一回望，看见了她。

    棚顶明亮的白色光线折在他眼睛里，原本淡漠疏冷的眼波，剧烈闪了几下，仿佛大漠里满盈盈的一弯湖水，看着平淡无遗，底下全是珊瑚海礁的风光奇景，摄人心魄。

    只是那丝愣怔下的懵懂转瞬即逝，嘴角一咧，荡开一个如同孩子般单纯的笑；笑出了白白的牙齿，浅浅的梨涡甜得醉人。

    顾来心猛地颤了下。

    就好像静谧的湖水里，突然窜出一条圆润滑腻的小鱼，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她的心脏。她耳朵里全是心跳，什么都听不见；眼睛里全是顾准，什么也看不到。

    这同样是他的感觉。

    对着那个少年感十足的笑，摄影棚里所有的人都看痴了。

    四周忽然变得异常安静，时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吃掉了。

    摄影师先醒了过来，赶紧举起镜头，快速连抢了几张照片。

    郑皓轻轻拍她的肩，低声，“瞧，他在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