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近日,闵元所在的礼部因为殿试已经通宵达旦数日,终于熬到尾声。

    御赐的琼林宴设在聚贤堂。新科进士坐满了整个大殿。闵元作为礼部侍郎,按例坐在陪席的人当中。

    新科探花乃是满京城说的锦绣郎,闵元一望,果然俊秀如锦,名不虚传。只不过,新科进士对宫廷好奇固然无可厚非。但不知礼部主事如何教授的礼仪,闵元坐这儿半天,就见探花郎频频看来。当今天子推仁政,崇大礼,身立天子眼前,竟不知收敛。

    闵元还未发作,果然就听皇上道:“宫中饮食是否不合探花郎口味,不吃饭光顾着东张西望。”

    探花郎闻言,慌忙跪下道:“草民失礼了,还望皇上赎罪。”

    睦衍看了看探花郎道:“无妨,宋探花起来吃饭吧。”

    筵席已毕,众臣恭送皇上离开,而后纷纷离席。

    闵元走至殿外拐角处,听到礼部主事怒斥探花郎:“皇上重视礼待闵氏一族,当年丞相之子酒桌上言语调戏闵元,皇上龙颜大怒,不顾丞相三世老臣当即革了丞相公子的前程,你有几颗脑袋敢盯着闵侍郎看?”

    闵元走近,礼部主事忙住嘴,拱手施礼道:“闵大人。”

    闵元点点头,假装未听见两人的的议论,随着众官员走出宫门。

    次日,闵元进入御书房,正欲跪,听到睦衍道:“闵卿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闵元起身,呈上名单:“皇上,这是臣与卢尚书按照殿试成绩给新科进士拟定的授职名单,请皇上过目。”

    宦官接过名单,闵元在一旁落座,恭敬地接过宦官递来的茶。

    睦衍端详着名单,微皱起眉,问道:“宋史茗,是不是满京城说的锦绣郎?这人也分配到了礼部?”

    闵元道:“是,新科一甲中除状元出任翰林院修撰外,榜眼和探花皆在礼部,欲拟礼部主事之职。”

    睦衍哼了一声道:“一男子长得如女子般清秀,举止难免轻浮,将其分到刑部磨炼。昨日席间我观新科进士张子布年近四十,处事肯定老成持重。看了看闵元,又道:“礼部事务繁杂,需稳妥些的人才,就让张子布补宋史茗之职。其余诸人我看名单上分配得甚合理。就依卿所示。”

    闵元起身:“是。”

    闵元又道:“皇上若无事,臣先告退了。”

    睦衍仍埋首在案间,听了便道:“那就退下吧。”

    闵元走出御书房外,对送自己出门的常进道:“常公公,圣上批折子时,须在旁提醒时辰,方才我见桌上的羹放在一旁都凉了。”

    常进恍然大悟道:“谢闵大人提醒,小人疏忽了。”

    闵元道:“不敢,还望常公公不要觉得在下多事。”

    刚一出宫门,闵元就看见府上小厮在宫门外急得乱转。

    闵元问道:“什么事?”

    “尹老大人病势沉重,尹府管家过来请大人速去看望。”

    闵元心下一凉,几乎站立不稳。

    当即坐轿急匆匆进了尹府,由仆人直引到内庭,早有尹亭之子尹睿候在卧房门外,见到闵元,忙下台阶迎接。

    房内一片肃穆,家眷侍从偷偷抹眼泪。尹亭躺在榻上面色苍白,见到闵元急欲起身,闵元紧走几步扶其躺下,说道:“尹伯既是身体有恙,就应该传太医细心疗养,几日不见,怎的就病成这样子?”

    尹亭道:“老朽年逾六旬早已到了离世认命的年纪,岂能一味求医问药?”

    闵元道:“尹伯不要这么说,我新认识京城一名医,医术高明,定能医好尹伯之病,请尹伯务必放宽心怀,安心调养。”

    尹亭摇摇头,对儿子使了使眼色,尹睿会意,带着家眷侍从离开了。

    尹大人道:“殷王,请受臣下一拜!”忽地挣扎着起身行大礼。

    闵元又惊又痛,连忙扶起:“尹伯万不可如此,叫人看见,定招杀身之祸!”

    尹伯眼含热泪,仍跪而不起:“当日我王与睦氏争天下,以仓洲一役惨败于睦氏之下。亭系殷国旧臣,本不应事二主。臣屈身侍奉睦氏到如今,本欲韬光养晦以待再生。然已今日事势论之,我国旧臣皆加官晋爵。我国百姓皆善加优恤,容臣说句万死的话,虽有灭国之恨,亦有再生之恩。但是…”尹亭看着闵元,哽咽道:“王室一脉只剩殷王,臣死在旦夕,不能再侍奉左右,实该万死。”

    闵元欲扶尹亭,被其止住:“殷王到如今,虽封侯拜相不受睦氏刁难,然睦氏百官仍有所忌,眼下虽无虞却难保来日平安。臣以为,唯有抽身朝廷,归隐民间才是良策。尹亭将死之人,所盼无非是殷王平安顺遂,延续王室血脉。尹亭省吃俭用这几年,攒下些许金银,可保殷王余生吃穿不愁。请殷王思之慎之!”

    说完又看向闵元,眼神坚毅:“如若殷王另有它想,臣也早已另做安排,其中许多事殷王皆可询问尹睿。”

    闵元极力使尹亭躺下:“尹伯肺腑之言,我定会仔细考虑,请尹伯安心养病。”

    闵元乘轿回府,下轿时腿软险些摔倒。一路精神恍惚,体力实在不支,索性就坐在廊下歇息。

    家仆担忧地走上前:“大人……”

    闵元摆摆手:“无事……”

    缓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走向内室,边走边嘱咐道:“明日拿些药性温和又滋补的药材送去尹府,另外速寻京城良医给尹大人治疗。”

    尹亭已是无力回天。

    闵元一早坐轿入宫。

    睦衍正在御书房议事,闵元在外等候。御书房外,阑干蜿蜒,荷池水绿;垂柳依依,鲜花妍妍,闵元望着池中鲤鱼思绪万千。

    片刻之后,众大臣陆续走出御书房外。见到闵元,拱手施礼:“闵大人。”

    闵元还礼:“王大人,张大人…”

    高大人过来搭话:“前番小女有病,多亏闵大人推荐的良医。”

    闵元道:“举手之劳,高大人何必客气。”

    高大人叹道:“小女自幼身体孱弱,自去年染上肺痨,久治无果,在下本以为小女命不久矣,幸蒙闵大人相救,小女之疾方可痊愈。高某不知该如何感谢闵大人。”

    闵元笑道:“前几日,高大人送与鄙府的螃蟹鱼虾之物,在下与府上诸人甚爱,高大人若不嫌在下贪吃,就再送几篓如何?”

    高大人笑得胡子乱颤:“自然自然,今晚就送至府上。”

    御书房侍从高喊道:“传闵大人进殿。

    闵元拱手道:“先走一步。”

    高大人侧身相让。

    闵元进了殿,行跪拜。睦衍正伏案批阅奏折,头也不抬地说道:“闵卿专程进宫,可是有紧要的事?”

    闵元说道:“工部尹亭尹大人,已于昨晚逝世。”

    睦衍手下一顿,抬起头道:“哦?”

    闵元接着说道:“临终时,托臣将其骨灰带至原籍安葬。臣想求陛下,准臣几日操办此事,聊尽晚辈情谊。”

    睦衍道:“尹卿为何如此突然?尹卿勤勉敬业,猝然离世让朕颇为伤心。你与尹卿有亲情,理应由你办理。一应棺椁,灵堂之费,皆由户部拨款。”

    闵元道:“多谢皇上,臣另有一事,万望皇上恩准。”

    睦衍道:“闵卿有话尽管说。”

    闵元道:“尹大人事情之后,臣想离职退休,修身养性。”

    睦衍闻言神色凝了一瞬,随即放下笔从案桌后绕过来,上前扶起闵元道:“子衿何出此意?”

    闵元道:“闵元虚靡朝廷俸禄,对江山社稷并无贡献,实在不宜为官。”

    睦衍道:“子衿休要自贬,子衿任职多年,颇受众官好评,卢敏常跟我夸起闵元清廉勤勉,认真踏实,实为朕的左膀右臂。子衿若走,朕该如何。”

    闵元道:“是卢大人抬爱,夸大闵元功绩了。

    睦衍道:“卢尚书所言句句属实,闵卿不必过谦。”

    闵元道:“闵元之上,多有贤人。陛下不必非要闵元小才大用,还是放臣归隐的好,且…”闵元抬头看向睦衍,“臣闻江南苏杭之地山水怡人,臣向往已久,闵元情愿在苏杭度过余生。”

    睦衍闻言神色复杂,沉默无言。

    厅中一时有些寂寂。

    半晌才听得睦衍说道:“朕即位以来,朝中屡遭变故。朝局始终不能安定,此时正需要闵元这样的贤臣侍奉在朕左右,你蓦然言欲离去,实实令朕难受。”目光望着闵元,轻叹一口气:“朕答应你,待海内安宁,朝廷无事,朕就准你离职归隐,好么?”

    闵元深知此命不能违,便点点头。又略说了几句,闵元施礼告辞。

    睦衍道:“常进,送送闵大人。”目送着闵元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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