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圣玛莉安医院恰好离践行地的饭店很近。宋茵接到电话便通知高朋满座中正大快朵颐的梁涵:不要吃了,快走。

    “什么事?”梁涵莫名。前段时间在国外被飞车抢劫依然给他留下不小心理阴影。宋茵在他心目中是天塌下来也能淡然处之的狠角色,神色慌乱实在少有。

    “阿姨出了事。”宋茵匆匆说。

    梁涵至少过一秒才反应过来她口中阿姨是谁。脑中只余惊雷乍响的平静。任凭着宋茵跟周戮岳同席面上一位位友人紧急解释:不好意思,家里有长辈突然出事,得去看望。

    梁涵的养父母就坐在席间。不知情的人以为是隔辈的祖父母,连忙宽慰他们老人福寿自有命数,又帮忙叫车安排。而梁涵甚至无法解释一句。

    他对自己的家世从来是讳莫如深。

    养母匆匆提了爱马仕鳄纹包出门,临走前在他耳边附上问一句:我和她好久没见了,到时候还是托你多关照她。

    她——这是养父母对梁玲心照不宣的称呼。

    养父母早年不孕不育才答应收养梁涵,可在他六岁大时突然就有了自己的孩子。女孩儿,粉雕玉琢的,叫裘安妮,对梁涵呼来喝去直呼其名。同学们都以为他们兄妹关系好,殊不知只是梁涵在家地位实在低而已。

    这么多年恨意早消弭。剩下唯有麻木。养恩大于生恩。可他哪个都没有得到。

    人生在世大半时光是孤家寡人。

    “知道了,我一直有去医院看她的。”梁涵淡淡说。

    宋储明落马名声大到养父母皆知。梁玲早不再是需要维护交际的富人太太。弃子而已。

    在养父母看来去医院一趟已经是十成情分。

    路上,梁涵问宋茵:“到底什么事?”梁玲如今年纪不超过五十,除了精神障碍外没有什么基础病。他很清楚梁玲的身体状况,也正因此心里更加惴惴不安。

    宋茵坐在靠车窗的位置,头微微仰,卷翘睫毛把眼瞳隐没大半,仿佛有湿润水光。“自杀。”她没出声,只做口型。

    车子继续往前开,开进隧道的光影。梁涵沉默转头,盯着车窗上反映出自己模糊的脸。

    “死了最好。”车子停到圣玛莉安医院门口,他才突然回答宋茵。语气轻飘飘像通知明天小雨转晴。

    宋茵没理。倒是周戮岳听完狠狠皱了皱眉。他虽没明说自己和宋茵如今的关系,但在梁玲一场升学宴也算半公开给众人——她是我要保护的,坚毅锋利眉眼无一处不透出这种信仰。

    梁玲和宋茵的相处过往他并不熟知,但多少年前那一场血案当然记得分明。若不是梁玲杀了任达闻,只怕数不清的女孩子们如今仍然处在阴暗的权色交易漩涡中。

    他对梁玲是感激大过厌恶,料想宋茵的情感虽更复杂,但也逃脱不开这两种。

    因此周戮岳进医院一路都紧紧护着宋茵,将她与梁涵隔出些距离,生怕刚过十八岁没心没肺男孩又讲出伤人一语六月寒的废话。

    三人就这样到了抢救室门口。

    “梁玲家属?”穿白大褂医生问。

    “是我。”宋茵上前。

    病危通知书要签字。宋茵握住钢笔,一字一画写得端正。她下笔从来飘逸,鲜少这样慎重。医生说梁玲从五楼往下跳,多处骨折,脏器破损。

    警察到场,已经是一副处理后事的架势。当初为梁玲做无罪辩护的律师也匆匆赶来,同宋茵絮絮叨叨:宋女士,对令堂的遭遇我很抱歉,绝对是医院管理不力,我们可以控告,如果您愿意我会尽快写出法律建议书......

    “不必了。”

    周戮岳替她作答,屏蔽众人,将梁涵和宋茵引到他方才安排的医院附近酒店暂时休息。“别想那么多,等抢救结果出来再说。”他说完即回医院代姐弟二人同律师警察周旋。酒店房间是复古套房,一室一厅。宋茵坐在沙发,梁涵站在床边,两人之间隔了一扇关了半扇的古门。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宋茵忽然问。

    “考完试,六月份的时候。”梁涵转着手上不知何处拿来的打火机。按钮啪嗒啪嗒响,火苗时燃时偃。

    宋茵在那啪嗒声中走了神,觉得身体如坠进石子,她在不断下坠中眼前出现一轮红日。橙红橙红。

    空旷的柏油马路上看见一场圣玛莉安的落日。

    那一天是她刚进春鲤剧组的时候,已过七月。

    如此说来她应当是这个世界上除医生护士之外最后一个同梁玲有过交谈的人。

    那么最后一面最后一句话她说了什么?

    ——“不喜欢吃皮蛋,那吐了吧。”

    当时她在给梁玲喂粥。宋茵回忆起来,突然感到胃部一阵痉挛,伴随着令人发痒的笑意。她坐在沙发上几乎笑得花枝乱颤,把对面的梁涵惊了个瞠目结舌。姐姐,他走过来喊道。

    梁玲其实最喜欢吃皮蛋。

    她们在一起生活了七八年,怎么会不熟悉彼此的生活习惯?

    宋茵十三岁那年梁玲怀孕,被宋茵不小心洒在地上的一滩水害得跌跤流产。梁玲从那时精神出现问题,二人也从此疏远,而后仇怨越结越深。宋茵回忆前尘往事只觉得人间缘分属实善恶有分。梁阿姨进门那一年算命先生就对宋储明说她俩八字犯冲,可惜当时没人当真。

    梁玲不是真正坏人。宋茵对她有多少厌恶和恨,就曾经有多少渴慕。

    破碎又古怪的恋母情结,都在帮梁玲把粥里的皮蛋全挑出来后瞬间终结。宋茵说不清自己那时是什么心态。是久病床前无孝子的不耐心,还是故意捉弄一个曾伤害过她的精神病人?她只知道,梁玲对她的举动无动于衷,已经彻底没有正常人的智识和记忆,一切苛刻或温柔都失去意义。

    你当时为什么那么讨厌我我害你流产绝非故意我一直想要好好补偿你。为什么看我被任达闻欺负不闻不问又帮我杀了他。

    ——心里话全都失去意义。宋茵盯着手上被揉成一团的病危通知书。

    她最后对待梁玲竟然是以这样卑鄙的、微小的恶意。

    宋茵笑得五脏六腑都发麻才停下。梁涵怔忡盯着她,扶住她胳膊担忧地问:“还好么?躺一会休息一下吧。”

    梁涵对梁玲的感情当然更为简单,淡漠地牵挂着而已,远远没她这么复杂。世上也许无人理解她的复杂。

    宋茵被梁涵扶到床上,脱了鞋像婴儿一样蜷缩。梁涵烧了热水喂她喝,拿毛巾给她擦脸擦手,又睡在沙发上陪她聊天宽慰心情。宋茵望着逐渐无灯的城市的夜,竟然睡熟过去。意识模糊或清明中,脑海里反复闪过谢谢二字,像大学生PPT里那样带着粗制滥造的闪现动画。

    ——谢谢你。谢谢你至少送我一个弟弟。

    直到半夜四点,他们被周戮岳的电话吵醒——

    “医生回天乏力了,来见她最后一面吧。”

    .

    九月份,港城三木殡仪馆秋天的第一场葬礼,为年仅四十三岁的梁玲女士举办。

    梁玲女士非自然死亡,需要专业化妆师照顾仪容。据说这位女士生前爱美,化妆师因此十分尽心尽力。葬礼开始前五分钟,稀稀疏疏的家属们终于齐聚一堂。为首的是位极好看的年轻女人,穿一身清冷的黑衣,合适到仿佛全天下的黑色都专为她定制似的。

    “您是梁女士的女儿?”

    “是。”宋茵点头。

    “请您在吊唁仪式结束后去火化堂等候骨灰的领取。”

    话音刚落,灵堂内几支白菊花忽然被不知何处来的狂风吹落几瓣残叶。工作人员立刻关了门。一片寂静中,众人低头垂眸吊唁。宋茵在眼睫起落的片刻,恍惚看见遗像上的人朝她眨眼。一张全天下最符合宋茵天然审美的脸。妖妖调调,卷发,紫色眼影,大而深刻的眼睛。

    再也漂亮不起来,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也再不可能做出宋茵做不出的事,比如客厅里从早到晚打牌,别墅顶楼抽烟,亦或是持刀杀掉狗男人。

    嗐。她自认那种非要进电影圈的疯劲儿至少有梁玲三分身教言传。

    “去等骨灰吧。”三分钟静默吊唁结束后,陈蕊走过来挽她的手。

    这位她真正亲生母亲的挚友,也是当年事发后为宋茵出国提供帮助最多的人,如今在美国律所工作。宋茵回国后两人还没见过面。

    “你时差倒得还好吗,蕊蕊姐,”宋茵问,“要不先回去休息,这边周戮岳陪我就行。”

    陈蕊笑得眉开眼弯:“怎么,交男朋友就不理我了么?”说罢感叹一句,“你们这缘分也当真够久的。我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还能遇见他。”

    七年前,陈蕊也只是初出茅庐的富二代小律师,却是宋茵唯一倾诉对象。“校外有人纠缠我。”宋茵当时只是这样隐晦地讲。“我想找个人保护我。”宋茵又说。

    她们坐在陈蕊父亲送的宝马里,看齐南路对面酒楼里一场闹剧。“确定找他吗茵茵?”陈蕊随口一问,以为宋茵只是遇上小混混想找人帮忙摆脱而已。

    “嗯,”车水马龙里十七岁的宋茵点头,“我其实之前就见过他。”

    亮晶晶的眼睛和志在必得的神情,陈蕊望了一眼便觉得心里微微酸软。谁没有年少时的执念?“小囡你不要火中取栗自投罗网。”她于是说。

    谁料到一语成谶。

    回忆还没结束,只见周戮岳就从灵堂里走出,带着葬礼所需要的一切物事,周全得像个这场葬礼真正的主持人一样。

    “陈蕊姐。”他笑笑,走到宋茵身边,贴心递给她披肩防风,又说自己已经叫好的士,告诉她领完骨灰该往哪里走。

    嗐嗐。不知道谁才是自投罗网的那一个。

    有情人成眷属老天都脸红。至今仍单身的陈蕊带着甜蜜的祝福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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