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过半，天色青白。

    长乐街整洁的石板路上逐渐踏上行人，他们脚下穿着草鞋，肩上扛着担子，天还未亮就往城里赶，只为能寻得一处好位置，开启一天的生意。

    不多时，长乐街的两边便被摆上了各种物件儿，吃的玩的用的，应有尽有。

    挑着一大筐绿樱萝卜的汉子今日来得晚了些，只落得个街角的位置。

    他倒也不恼，把萝卜一一梳理好后，起身去旁边的包子铺买了两个青菜包子。

    卖豆腐的瘸腿儿赶着驴车悠悠路过长乐街，他微抬下巴经过这些摆摊的商贩，带着驴车“铃铃铃”的响声向内城赶去。

    “瞧他那得意样儿。”萝卜汉子嗐笑了一声，“一个豆腐倌儿，还真以为自己多厉害了。”

    “他的豆腐可是供不应求呢。”包子铺的老板娘笑道，“听说，达官贵人都抢着要。”

    说话间，瘸腿儿已扣响姜府的侧门，里面有个丫鬟笑着接过了豆腐。

    萝卜汉子撇了嘴：“既供不应求，为何还送去姜府？那个姜承先，私吞修河道的公饷，害死了多少人，我路过姜府，都要吐两口唾沫嘞！”

    老板娘抬头一笑，并未接他的话茬，只是道：“有人在看你的萝卜嘞。”

    萝卜汉子闻言连忙把半个包子塞进了嘴里，小跑着迎向了他的客人。

    日头在东边露出了第一抹金光，长乐街正式迎来了新的一天。

    仿佛霎时间，安宁的街道开始变得喧哗热闹起来，叫卖声说笑声不绝于耳，带着俗世特有的烟火气。

    -

    姜府的大丫鬟夏荷端着豆腐往厨房走，路过洒扫的仆妇还道了声早。

    厨娘早已开始准备早膳，见夏荷来了忙接过豆腐，做姜小姐最喜欢的杏仁豆腐羹。

    作为从三品官员的府邸 ，姜府的配置实在简陋，满府下人拢共不过十余人。

    不是这姜大人简朴，只是这姜府的主子也就两位。

    一位老爷，一位小姐，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日头已高升，金光洒满了院落，两位主子的房门却仍紧闭，姜府的邹管家走过来，问在门外守着的丫鬟：“老爷还没起码？”

    丫鬟摇头。

    邹管家上前，轻轻敲了下屋门：“老爷，早膳好了，您什么时候用？”

    屋内没有回答。

    邹管家皱眉，复又敲了两次，方才推门。

    然而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丫鬟见状往屋内扫了一眼，立马吓得惊叫连连，下人们闻声都赶了过来，见到屋内一幕，皆惊惧不已。

    最先缓过神来的丫鬟哭出了声。

    -

    姜府东厢房内，姜府的小姐姜珂双眼紧闭，眉头微皱，似乎在睡梦中并不安稳。

    院内的动静吵醒了她，她睁开眼，心头却莫名一慌。

    “夏荷。”她唤自己的丫鬟。

    无人应答。

    姜珂皱起眉，直觉告诉她，似乎出了什么事。

    她套上衣服，穿上鞋袜，未洗脸梳头就走出了房门。

    然后看到了围在父亲房门前的一群下人。

    姜珂心下一窒，抬脚走过去。

    邹管家率先发现了她，他下意识地关上了房门，对姜珂道：“小姐，您醒了。”

    下人们纷纷回头看她，人人脸上都表情复杂。

    姜珂深吸一口气：“爹爹……怎么了？”

    无人应答，有人忍不住哽咽了一声。

    姜珂穿过人群，来到了门前。

    邹管家挡在门前：“小姐，莫要看了吧，我会处理好。”

    姜珂紧攥着衣袖：“昨日爹爹归来时，我已睡下了，没见着他，今日想早些见见他。”

    “小姐……”邹管家深吸一口气，缓慢道：“自缢之人，死相恐怖。”

    “他是我爹爹。”姜珂道，“爹爹怎么可能会恐怖，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恐怖！”

    姜珂声音略微发抖，却仍镇定：“邹伯，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怎能忍心不让我见爹爹最后一面。”

    邹管家闻言，只得让开。

    姜珂双手颤抖着抚上房门，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它。

    —

    邹管家一边让人把姜大人放下来，一边让人去准备棺材寿衣等丧葬用品。

    看着站在一旁不说话的姜小姐，邹管家忍不住叹了口气。

    邹大人一走，只留下姜珂一个年仅十六的孤女，无亲无故，无依无靠。

    她日后，可怎么活。

    姜珂却不让人把父亲放下来，还不让人动屋里的任何东西，只让小厮快些去找仵作，看父亲是否是被谋害。

    邹管家叹了口气，他活了那么多年，也算见多识广，姜大人一看，就是自缢而死的。

    仵作很快被找来了，他们探查一番，确认姜承先是自缢而死，而且还留下了一封遗书。

    这封遗书起先没人注意到，遗书里只交代了一项内容，姜承先言，已将独女姜珂许配给岭南安宁王世子楚沛然，等他过世后，姜珂不必守孝，王府会派人来接她。

    安宁王是当今唯一的异姓王，远居岭南，不问世事，是个名副其实的闲散王爷。

    但无论如何，也是王族，那楚沛然又是王府唯一的子嗣，早些年已被封为世子，这桩亲事怎么看，对姜珂都是百益而无一害。

    姜珂反复查看，确定是爹爹的笔迹，只是什么安宁王世子，她从未听爹爹提起过。

    她知道这是爹爹为她寻的容身之处。

    姜珂垂下眼睫，她并不想去。

    她要留在王都，只有留在这儿，才有机会复仇。

    她很清楚是谁逼死了姜承先，也很清楚是谁让她家破人亡，让她先后失去了母亲、弟弟、父亲。

    纵使周围满是豺狼虎豹，纵使死无葬身之地，纵使孤身一人，她也绝不会退。

    她要亲手砍下那人的头颅。

    -

    姜府门头悬上白灯笼，寓意主人家遇上了丧事。

    门外路过的行人见了互递眼色，故意大声说笑。

    姜承先是大名鼎鼎的贪官污吏，连修河道的钱都敢贪污，他如今畏罪自杀，人人都拍手称快。

    “这姜承先也是个狠人，竟然自缢了，这下太师大人估计也不好意思查封一个孤女的家了。”

    “呵，姜府只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身怀万贯家财，她能守得住吗。”

    这些人的议论声不小，门内的姜珂听得清清楚楚。

    “这些愚民，听风就是雨，大人若真是贪官，天下就没几个好官了。”丫鬟夏荷气得牙痒痒，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姜珂未言，只是对着小厮道：“开门。”

    长辈去世，要有子女报丧，请亲友吊唁。

    大门刚一打开，外面的议论声瞬间清晰了起来，有个年轻男人似乎想出些风头，大声道：“当真死了？我今晚就摆上一桌，好好庆贺一番。”

    引来众人一阵哄笑。

    邹承先已死，邹府也不再是官宦之家，他们有什么好怕的。

    那男人见引起关注，越发得意，竟然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戏起了姜珂。

    “小姐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我会心疼，若真伤心痛苦，也可来我怀里哭泣呀。”

    众人纷纷看向姜珂，姜珂平日很少出门，因而见过这位姜家小姐的人并不多。

    此时看去，姜珂身着一袭白衣，未施粉黛，身子单薄，眉眼清隽，眼底泛红，一副弱柳扶风之态，让人望之生怜。

    姜承先是令人痛恨，但这位姜小姐并未做过什么，且看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孤女，死了父亲还要被人嘲讽侮辱，让人不禁生起怜悯之心。

    有妇人剜了一眼那男子：“积点口德吧，说的什么浑话。”

    周围人纷纷附和，男子却仍嘴硬道：“怎么了，我也是看姜小姐可怜才这样说的，她如今不正需要男人倚靠么。”

    男子说完又朗声道：“小姐，我是认真的，姜大人的丧事繁忙，小姐一人忙不过来，只管找我便是，我随叫随到！”

    “什么腌臜东西，也敢肖想我家小姐。”夏荷忍不住啐了一口，招呼旁边的小厮把那男子打走。

    姜珂抬手，却是让小厮把男子按住，别让他跑了。

    邹管家在一旁道：“小姐，你放心，这人我之后会处理。”

    姜珂摇了摇头，抬脚径自走下阶梯，来到那男子面前，那男子近距离看到姜珂，竟愣了一瞬，随后脸红了。

    姜珂抬手，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巴掌。

    围观众人都愣住了，这姜府小姐看起来弱柳扶风，性子倒是刚烈。

    姜珂这一巴掌对那男子而言并不算什么，他皮糙肉厚，姜珂力气又小，这一巴掌打上去甚至没留红印。

    只是大庭广众之下被打脸，男子又是性子傲慢之人，一时接受不了，当即污言秽语地辱骂起来。

    夏荷拿出手帕给姜珂擦手：“小姐，莫要跟这蠢货置气，等晚些时候，找些人给他套上麻袋毒打一顿就是。”

    夏荷看着男子，男子一直在辱骂姜承先，骂他猪狗不如，贪赃枉法，死后必定下地狱等等。

    姜珂吩咐一旁的丫鬟春樱：“给我拿爹爹的棒子来。”

    不多会儿，春樱拿出一个狼牙铁棒，这铁棒是姜承先放在书房里的，传言是某位大将的武器，姜承先作收藏用，从未使用过它。

    姜珂接过铁棒，轮圆了胳膊就往那男子身上招呼。

    围观众人见状皆头皮一麻。

    那狼牙铁棒上尖刺森森，姜珂力气虽小，但挥一棒子上去，男子身上立马出现了好几个血窟窿。

    众人这才知晓，这姜家小姐，绝非善茬。

    男子看到那狼牙棒出来时便心惊肉跳，挨了一下后更是直接求饶。

    姜珂却毫无停手之意，抡着大铁棒又给男子来了第二下。

    男人惨呼求饶，姜珂充耳不闻，挥舞着棒子一下接一下地殴打，棒子每挥起一次，便是一次血肉横飞。

    不一会儿，男子背上遍布了血窟窿，溅出来的血染上了姜珂的白裙。

    众人：这哪是弱女子，这分明是活阎王。

    不仅围观百姓吓到了，姜府的下人也都吓到了，姜珂平日里性格恬淡，何曾见过她如此凶残的一面。

    邹管家上前劝阻：“小姐，别打了，我们还要去报丧。”

    夏荷和春樱也劝阻姜珂停手，姜珂不听，见众人阻拦，手中的棒子落得越发快狠。

    竟是一副想要把人活活打死的模样。

    邹管家大骇：小姐不会是悲怒刺激之下疯了吧。

    邹管家让夏荷春樱二人抱住姜珂，阻止她继续动手，两个丫鬟却一时间压不住姜珂。

    此时那男人趴在地上没了动静，不知是晕还是死了。

    围观众人纷纷大喊：“有人当街杀人了，有人当街杀人了。”

    -

    姜珂长出一口气，扔下了手中的狼牙棒。

    夏荷：“小，小姐，你没事吧？”

    姜珂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没事，请归春堂的王大夫过来。”

    等大夫过来的间隙，城守陈秉安带着侍卫匆忙赶了过来。

    在王都当街杀人，是王公贵族都不会做的事，性质极其恶劣。

    陈秉安赶过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姜府门头上的白布，他在路上已听侍卫说了大概，此时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姜小姐，做事怎么如此鲁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