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赵紧张地搓着手来回踱步，他从日暮等到天黑，也没等到蒋泽昀从小山上下来。

    早知道就跟着泽昀哥一起进去了！他在空无一人的小径上独自懊悔。

    终于，蒋泽昀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赵，这边。”他远远地朝他招手。

    “泽昀哥，担心死我了！”小赵一溜烟跑了过去：“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找你了。”

    他看向蒋泽昀身边的女孩，愣了愣：“她是？…”

    女孩身着一袭莹白色的宽袖对襟褂子，蓬松茂密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她面庞白皙饱满，眉眼艳丽，活脱脱一个从画上走出来的古典美人。

    “这是洮箐，是她救了我。”

    “那渔夫大哥呢？”小赵晕了。

    “其实是洮箐把我救上了岸，后来我才遇到渔夫大哥。”蒋泽昀半真半假地向小赵解释：“她身份特殊，不宜让更多的人知晓，所以在这里等我。”

    “这样啊……洮小姐好。”小赵朝洮箐打着招呼。

    洮箐微乎其微地颔首，算是回应。

    小赵心里有些疑惑，他不明白，什么样的特殊身份会对大家避之不及呢？

    这女孩儿实在漂亮得有些过分，又穿着奇异，在这将暗未暗的傍晚出现在鲜有人迹的山里……

    他越想心里越毛。

    泽昀哥今天的遭遇太过离奇，现在又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个救命恩人。他该不会……被妖怪缠上了吧？

    不得不说，从某种意义上看，小赵真相了。

    “咕噜咕噜。”一阵突兀的响声打破了他的沉思。

    他望向声音的来源——

    洮箐捂住自己不争气的肚皮，刚才还高冷十足的脸一点点红了起来。

    这肚子饿起来，怎么还会叫啊！？

    她上岸以后离自己的本体太远，魂躯也变得像普通人一样需要吃东西。

    没错，本体。

    水下结界，其实是一个封印。她的本体被牢牢困在其中，只有魂魄凝结成的躯壳可以在结界外游走。

    但凝结出来的躯壳并不能离开本体太远，每到一定距离，就会自行消散，她也会因此受伤。

    所以千年来，她都在湖底徘徊。

    今天抢一抢暗河里的蚌王，明天打一打隔壁的湖头蛇，她的那些珍藏便是这样来的。

    上岸之前，她并没有把所有实情告诉蒋泽昀。

    从契是龙族一生只有一次的契约，双方的灵魂链接在一起，被契约者只能永远臣服。只要她想，她就可以操纵他的全部。

    她确实非常生气自己辛苦打造的家园被毁，但给他种上从契，并不仅仅只为了讨要赔偿，更是为了弄清他为什么能进入封印。

    千年来，不乏有图谋她本体力量的家伙前仆后继地闯封印，可不管大妖小怪，全都铩羽而归。

    这个没有丝毫修炼者气息和力量的普通人族是怎么进来的？她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从契在身，便多了一重保障，即使有古怪，他的生死也不过她一念之间。

    况且，这封印就像是针对她一般，她走出不去，但其他人想出去完全不会受阻，前提是对方能进来。

    有了从契的强力链接，蒋泽昀就相当于一个她的小型本体，他离开封印，那她的魂躯就可以通过他在结界外自由活动。

    换句话说，是她的魂躯不能离他太远。

    不过她没想到，自己会鬼迷心窍地答应他上岸……

    都是因为他只是个普通人，她的魂躯才会实力大打折扣，甚至连他会不会在心里骂她都听不到了！

    洮·肚子饿·箐，第一次感受到了龙生的窘迫。

    “我，我们去吃饭吧。”洮箐肚子的哀嚎让小赵提到胸口的戒备心稍稍往下放了放，妖怪肚子饿的话……应该不会那么接地气吧？

    在等蒋泽昀的时候，他已经在网上扒拉完了庆云镇的饭店，选了一家附近评价超级好的店。

    这镇子虽然风光秀丽，诗情画意，但实在没有什么高端餐厅，多数都是独具地方风味的家常菜馆子。

    还好泽昀哥吃饭不讲究环境排场，只要好吃，不管是路边摊还是米其林，他都很捧场。

    “走吧。”蒋泽昀变魔术似地从包里掏出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

    洮箐歪头看他：“这是什么？”

    他解释道：“岸上的变身术，如果我被认出来，会比较麻烦。”

    她语气幽幽地：“因为债主太多吗？”

    蒋泽昀：“…………”

    *

    庆云镇杉姐饭馆，晚上九点，饭点已过。

    “嗷呜！”洮箐又咬下一口赤酱色的肉圆，闭着眼细细品味。

    这个甜甜的肉实在太好吃！不用嚼就在嘴巴里化开了，满口的鲜香嫩糯，糯中又带着些甜脆，口感丰富。

    “这是什么做的？”洮箐眼睛亮亮的，嘴唇上还泛着微微的油光，边吃边问站在一侧的戴着围裙的圆润妇人。

    那妇人就是杉姐饭馆的老板——杉姐本人。

    她年轻时独自外出闯荡学厨，归家后凭借自己对本地菜的精心钻研在庆云镇收获了一大堆忠实食客。

    杉姐介绍道：“这是用现杀的新鲜猪肉做的红烧狮子头，把四分肥，六分瘦的肉剁得斩断肉筋又保留肉的颗粒感，再放入和肉粒等大的脆藕，吃起来爽口，不会腻。”

    洮箐点点头：“不错。”

    这猪生前一定过着蜜里调油的日子，才能把自己养得那么丰腴鲜嫩、入口即化，真是一头好猪！

    这个人族也不错，能把菜做得那么好吃。她顿时感觉自己家除了鳌虾，也很缺厨子。

    杉姐有些怜爱地看着洮箐，先前服务生告诉她，玉字号包厢只有三个人，却把菜全点了一遍。

    她原以为是有人故意找茬，过去一看，却是三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小伙子不仅长得帅，看起来还有点眼熟。

    她本想劝他们不要浪费，但小姑娘似是眼含期待，虽然面上不显，但那双流光溢彩的黑亮眼瞳扑闪扑闪。

    不知怎的，她心中一软，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陆续上了几道菜后，她发现小姑娘似是强装淡定，吃菜时透出的新奇和欢喜，就像从未品尝过美食一般。

    这孩子……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决定为她好好做一顿饭。

    水晶肴蹄、白汁圆菜、碧螺虾仁、蜜汁火方、莼菜银鱼汤、金香饼、脆鳝……这一做，就做了将近三个小时。

    小姑娘的肚子却仿佛是个无底洞，填进去多少都不见满。

    “再尝尝这个，想必你也喜欢。”洮箐吃完狮子头，杉姐又把旁边的一道菜推过去。

    “这是什么？”她看着眼前造型奇特的菜，它像是鱼，盘子里鱼头和鱼尾清晰可见，可中间却是色泽金黄，香甜蓬松的炸物，看不出是什么做的。

    “松鼠鳜鱼。”

    “松鼠？中间是用松鼠做的吗？”洮箐有些震惊，又有些嫌弃，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圆圆。

    蒋泽昀忽然见骄横霸道的洮箐露出这样的表情，一时新奇，没有忍住，噗地轻笑出声，换来她的一记斜睨。

    “不不，中间也是鳜鱼。”杉姐解释道：“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趁热把酸甜口的酱汁浇在炸好的鱼身上时，会发出‘哧哧’的声音，就像松鼠的叫声。”

    “这样啊。”洮箐夹起一块沾满酱汁的鱼肉送入口中，随即她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好吃！这个也不错。”

    一顿饭吃下来，蒋泽昀对洮箐的胃口和口味了解得七七八八。

    各类甜口菜是她的最爱，只要带酱汁或者甜味，就能简单粗暴地赢得她的好评。

    清淡的菜系和香香脆脆的炸物也不错，筷子光顾了很多次。

    但她不爱辣菜，也不爱吃蔬菜。

    啧，看来是很偏食的龙。

    一顿饭吃下来，小赵虽然没有挡住美食的诱惑吃撑了，但洮箐吃得越多，他心上的弦就蹦得越紧。

    到最后，连腿都不自觉得在桌子下颤抖起来——

    这饭量，着实不像是人能做到的。

    偏泽昀哥和杉姐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这有问题。尤其是杉姐，但凡洮箐开口说要再吃点，她还能再做两桌。

    救命啊！只有他觉得不对劲吗？还是这妖怪只迷惑了泽昀哥和杉姐？

    难道是因为他从出场以来只有姓，没有名字，所以他不重要吗？！

    不行！

    就算是这样，他也要打气十二万分的精神，不能让她祸害了泽昀哥。

    “呼……吃饱了。”洮箐瘫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她对杉姐十分满意：“你愿意去我家做饭吗？报酬随你开。”

    她顿了顿：“唔，现在还不行。五十年以后怎么样？”

    杉姐以为她在开玩笑：“哎哟，你就别拿杉姐打趣了，五十年以后我就算没死，也老得走不动路了，还怎么做菜。”

    “这好办，我……”

    “多谢杉姐的款待，让我们品尝了那么多美食。”蒋泽昀急忙打断她们的对话，怕洮箐当场就要把杉姐收编，“时间不早了，还麻烦您帮我们结下账。”

    杉姐挥挥手表示蒋泽昀太客气，小赵自觉地起身跟她去结账。他边走边回头，眼里写满了不放心：“泽昀哥，我马上就回来啊！”

    洮箐看他一眼，对蒋泽昀说：“你这小仆倒是衷心，如此怕我，却也不躲。”

    “他是我的朋友，不是仆从。”蒋泽昀说，“虽然他的工作是照顾我的生活起居，但他没有把自己卖给我。”

    他语气郑重起来：“洮箐，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她因为这顿好吃的饭心情变得很好，可以聆听一下他的请求。

    “你答应和我上岸，我很感激。但在岸上，我要对你和其他人负责。这里有许多忙碌着要过好自己生活的普通人族，比如杉姐，比如小赵。对他们来说，你太遥远，也太不寻常，他们的生活承受不了这样的不寻常。”

    他又用那种认真的目光看着她：“我们最后总要回到水里，如果你喜欢这些菜，我可以学。不要把他们卷入你的世界，好吗？”

    洮箐没有说话。

    她在水底千余年的时光，湖底那些开了灵智的妖怪，不是怕她，就是妄图挑衅她，欺负她。

    她都是一路揍过去，揍到它们服，揍到它们献媚地奉承。

    这个在她眼里和小鱼小虾没有什么区别的人族，明知他和她力量天差地别，却不躲不逃，不谄媚地讨好。

    她高高地俯视着他，他却用他那双明亮的浅褐色眼睛，坚定地平视着她。

    她不习惯这样的平视，却好像并没有感受到被冒犯的不快。

    “泽昀哥，弄好啦，杉姐还给我们打了折。”小赵的声音传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洮箐起身往外走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蒋泽昀注视着她的背影，只听到那道纤细的身影淡淡传来一句话：“那你就在回去之前学会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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