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结束的暑假，谈青语缠着谈思远教自己学习自行车。

    苏市的九月，大太阳照的人睁不开眼睛。别墅区的斜坡处，谈思远指着谈青语身旁的自行车有些不耐烦：“我都教了你好几天了。你要是再学不会，可别拉着我在太阳下陪你暴晒了。”

    谈青语穿着白衬衫格子裙，擦了擦汗，作势要自己练习：“不麻烦哥哥了，我会自己跟爸爸说，是我太笨学不明白的，你回去吧。”

    谈思远虽是这院儿里最淘的孩子，要问最怕的是谁，只有他亲爸谈峥能治的住他。闻言，谈思远忙挥手：“别，我教你还不成吗。”

    谈青语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他，然而斜坡实在是陡滑，脚踏板没登住，便连人带车顺势滑下去。

    耳边传来谈思远的尖叫：“小语！”

    完了完了肯定摔下去了，别破相就好了。谈青语在心里祈求。

    视线所及之处，家里的商务车刚好从外面回来停在斜坡下面。谈父刚好从车上下来，而后替后座位拉开车门。

    是程母和程千熠。

    谈青语忙喊：“快-让-开啊！”

    程千熠回过头，明显被眼前的画面吓住了，“咚”的一声，谈青语还是狠狠摔在了那个白衬衫的脚边。

    程千熠抽气，谈思远闭上眼不忍直视。

    谈父摇摇头，叹了口气将谈青语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查看膝盖处的伤口，笔直匀称的小腿此刻有些触目惊心。

    “还好只是两个膝盖破了皮，爸爸不是和你说了吗，练车一定要小心谨慎。赶快去处理伤口，发炎了可不好，别让你程阿姨笑话。”

    谈父和程父是当初同在京大学医的至交，只是毕业后程父转去经商少了联系。后来儿子上了初中，程父带着一家住进了别墅区，两家成为邻居。

    程父平时工作忙，两家感情又好，程母带着程千熠便总来谈家吃饭聊家常。

    谈青语低着头，觉得刚才那一幕十分出丑。程母温和地开口：“小语一定摔疼了吧，没事的，练车是需要有过程的，不能急于一时。”

    程千熠接话道：“那她这过程可能得有点长。”一股江南口音，但是仍能听出一副好嗓子。

    谈青语才扭过头看程千熠，发觉他此刻虽然一如既往毒舌，不过全无嘲笑之意，轻皱着眉头有几分担忧。

    程千熠同程母长的很像，不同于其他见过的男孩子，黑发柔软泛着光泽，刘海微长面容秀气如画，像极了漫画里的主角。

    谈青语不止一次觉得，看到程千熠和程阿姨，就充分验证了基因的强大。

    望着程千熠的白衬衫，忍不住低头看到了自己的白色裙子。真巧啊，穿的一样呢，不知怎么，红了脸庞。

    谈父忙过来探了探谈青语的额头：“是不是中暑了啊，脸怎么这么红。”

    谈青语赶忙摇了摇头：“没有没有，练车热到了。”

    十六岁的姑娘，总是喜欢此地无银三百两。

    盛夏骄阳似火，光影斑驳，阳光打在他的眼角眉梢。谈青语看见程千熠似是对自己点了下头，嘴角勾起。

    -

    谈母带着谈青语处理了伤口，问道疼吗。

    谈青语咬着牙说不疼，下一秒就破了功。

    谈母还是一如既往的严厉：“就应该让你长长记性，这么大了骑车都会摔。”

    谈思远在一旁纠结无措好久了，现下赶忙开口：“妈，您别怪小语。都是我当初非拉着小语玩儿自行车，结果现在还怨她学不会，没看住她。”

    谈母缓了缓神色：“行了思远，你也别自责了。小语现在膝盖受伤，马上也快开学了，自行车的事就告一段落吧。”

    谈母看着一直没说话有些委屈的自家姑娘，走上前细看伤口：“放心吧，不会留疤的。饭菜快好了，洗洗手快过来吧。”

    谈家的饭菜都是苏市当地特色，而且食材都是新鲜什锦的。

    按照辈分落座后，谈思远对着程千熠表达着思念：“阿程，你都好几天没来找我打篮球了，再不找我咱们就要开学了。”

    程千熠明显不太想理会谈思远的样子，因为谈青语从他的眼神里面，看出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聒噪”的想法。

    “阿程啊，尝尝叔叔家今天的菜合不合你胃口。虽然清淡，但是保你回味无穷。”程父示意程千熠加菜。

    谈母给程母程千熠各自盛了一碗乌鸡汤“多吃点，你看你们太瘦了……”

    程千熠本来是没什么胃口的，看到这乌鸡汤也忍不住有些馋了。他的口味偏一向清甜，还很喜欢吃肉。

    左边的谈思远已然是嘴角粘上饭粒，不顾一切的干饭，右边的程千熠则是斯文的一口一口。

    看着面前的百叶包肉，都要被谈思远吃了一大半，谈青语偷偷往前挪到了程千熠面前。程千熠大抵是注意到了，俊秀的小脸露出一抹狡黠。

    谈思远偷偷打趣谈青语：“我们家小语出息了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姑娘，打小就喜欢好看的……”

    谈青语囧，下一秒谈思远就被谈母训了：“吃饭的时候少说话，也不是不认识这两个人。”

    谈思远被训的这么一会儿，剩下的百叶包肉已经没了。

    程千熠挑眉：“你太笨了，我不找你打球。”

    谈思远对于上次程千熠说自己笨的事很介怀，找别的兄弟朋友打篮球去了，成天看不到人影。

    谈青语无聊的很，眼看着后天就要开学了，找不到人就去找了程千熠。

    程千熠此刻正在程家的庭院里睡觉，头上还盖着报纸。

    谈青语一声“阿程”话音刚落，他的眉宇间有被打扰到的不悦，却也没说什么。拿下报纸后，走到青语面前：“有什么事吗？”

    他随意的穿了一身黑色半袖和长裤，更衬得肩宽腿长。周遭假山怪石，鳞次栉比，流水落花，面前一个清雅少年郎。

    谈青语朝他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自古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程少爷想不想趁着开学前放松放松，领略一番江南烟雨啊？”

    程千熠自顾自地往前走，谈青语站在原地搞不清状况。他回头，站在逆光处：“走啊，不是说带我领略江南烟雨吗。”

    谈青语连忙小跑跟上。

    天气预报说今天可能有雨，不过二人出来的时候，依旧十分闷热。

    嗯，程千熠嘛，他这么白，多晒一晒也没什么的。谁叫这小子居然还是个冷白皮。

    临近晌午，两人在平江路吃了点特色小吃。

    谈青语背着一大包的东西，然后把刚买好的点心放进了程千熠手里：“吃的就劳烦你拿着吧。”

    程千熠扬眉：“我说你背这么多东西出来，赶集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这里面有画板，还有单反，光是这两样就很沉嘛。不过，记录生活中的美，留下回忆也很好。”

    程千熠看着谈青语像个乌龟一样的步伐，意味深长地开口：“你把画板拿出来，随时随地想画就画。再把单反给我，书包没那么重了，你也就能走快点了。”

    谈青语一时没做反应，程千熠忙又接着说：“别误会啊，我只是想拍照了。本少爷也想记录生活，不行吗？”

    “行啊，没说你不行。”谈青语啼笑皆非。

    “嗯，本少爷很行。今天心情不错，就不与计较了。”程千熠总是能把这么欠揍的话，说的一本正经，神色自若。

    不过，这对话怎么感觉有点变态？

    -

    平江路不同于观前街和山塘街，少了份商业气，却多了份古朴清幽。

    二人走在青石板街，能听到往来商铺叫卖呦呵，沿路可见身穿旗袍手拿油纸伞的的姑娘们，人群中听到于平江路的一段故事，同治七年高考状元洪钧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迎娶了江南名妓赛金花为第三房姨太太。

    “唉，洪均赛金花的故事，真是来一次能听到一次。”程千熠无奈。

    “我也是小时候就总听到他二人的故事，说洪钧浪漫有才，于是在迎娶赛金花后，第二年桂花飘香的季节，洪大人还专门给赛金花造了房子，就是洪家大院的“第七进”房。那个年代的状元娶一位秦淮名妓，想必也是要有不顾世俗的勇气。”

    “或许吧，只是传言赛金花结局凄凉，孤独终老。洪钧娶她的时候她已是第三房，到最后也未曾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约定。”

    程千熠淡然说着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很难说的出的话，以及“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觉悟。

    有风拂过，杏花随平江河流去，也掉落在人的身上。

    “这样好看的杏花，真可惜啊。”谈青语忍不住侧过头抬起手，去接住那些随风而逝的杏花。

    程千熠用余光偷偷打量着谈青语，内心好似也有一阵风吹过，痒痒的，然后突然叫了谈青语的名字。

    谈青语有些惊诧地回头，程千熠手拿单反相机在此刻定格画面。

    “咔嚓”一声，相机上的姑娘齐耳短发，穿着棉纺裙和帆布鞋，脸上还有点婴儿肥，一双爱笑的像小鹿一样的眼睛，还有一对小梨涡。

    杏花与阳光，衬得小姑娘明媚温和。

    谈青语看着镜头里的自己，不敢相信自己还有这么漂亮的时候：“这居然是我，阿程原来你拍照技术这么好。”

    “你笑起来确实……还行。”程千熠斟酌了几秒用词，最后说出个还行。

    “嘿，我还没质问你为什么偷拍我呢。”

    程千熠有些好笑，这姑娘的脑回路现在才反应过来，也算是耐心的解答：“我看你刚才用手接杏花，还念念有词的挺惋惜的样子，觉得你这小姑娘挺逗儿，对树上掉落的杏花还都挺温柔的。还有啊，我可不屑于偷拍，单反在我这儿，我想拍什么就拍什么。”

    “那阿程方才讲赛金花的故事时，大抵也是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谈青语本是真心回应，程千熠却收敛了笑容，抬起眼皮，淡淡“嗯”了一声，又说了句你可够官方的。

    谈青语早习惯了程千熠的反复无常，疏离客套是他，淡漠骄傲是他，温柔良善还是他。

    -

    以后谁再不相信天气预报就跟谁急，这是谈青语出来一趟最真实的感受。

    二人在平江路逛了逛准备离开时，天有不测风云，原本晴朗闷热的天，霎时下起了小雨，小跑着躲到了一旁的屋檐下。

    “怪我不信邪了，苏市的天气一直是这样，闷热多雨，连绵起伏。”谈青语有些懊恼。

    “也算是你说的江南烟雨了。此时此景，是不是应该吟诗作赋附庸风雅一下？”程千熠在关键时候，总是能不显山露水的打消人的顾虑。

    谈青语被逗笑了：“那阿程吟诗一首吧。”

    “作诗什么的我可不擅长，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算不算？”

    “也算吧哈哈，不过程少爷难得有自己不擅长的事物啊。”

    程千熠闻言，也有些愣住了。嘿，自己今天不仅没装逼，还谦虚了一把。

    雨眼看越下越大，程千熠作势要拉着谈青语去屋檐下避雨，谈青语冲他说：“前面有乌篷船，我们坐乌篷船回去吧。”

    程千熠点点头，拉住谈青语的手腕，在雨中奔跑。

    也算是似水流年，良辰美景。烟柳画桥，可带追忆。

    好在乌篷船赶上了，两个人不约而同的一起进船，然后不约而同的被撞了额头。

    头被撞的有些疼，不过两个人的距离也一下子拉近。谈青语微微抬眸，便能看到他浅色的瞳孔，长又翘的睫毛。

    谈青语心跳的有些快。

    “谈青语，你的头是铁做的吗？”

    直到被程千熠一声嫌弃的话语拉回思绪。

    谈青语连忙起身坐到船的另一侧，程千熠则从小被众星捧月惯了，也不是什么会扭捏的人，还在继续揶揄她：“要不以后我就叫你大头好了。”

    谈青语不甘示弱：“你这么喜欢给人起绰号吗。”

    程千熠摸了摸额头被撞的地方，还有些余温，哑然失笑。

    谈青语看着这人，也忍不住摸了摸额头被撞的地方。然后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

    谈青语被淋的像一个落汤鸡，而程千熠坐在乌篷船里，用毛巾擦干湿发后，整个人跟清爽出浴一样。

    程千熠将点心摆好了放在船里的小木桌上，又倒了杯热茶给谈青语：“可别后天开学，就你感冒来不了了。”

    手腕劲瘦，指骨修长。

    谈青语端着茶盖，拂了抚杯底的茶叶，茶香袅袅，暖心润喉。

    船家有些抱歉地进来通知说：“二位不好意思，雨天会耽搁一会儿时间。”

    “没事的老人家，我们不着急。”谈青语回复完用余光看了眼对面的程千熠，他似乎没留意到其他，手中捧着一杯热茶，另一只手去接船外面的雨，眸中似碧水连天。

    该怎么去形容这个画面呢。像极了一个稚嫩天真的孩子好奇的赏雨，又很像巷子里戒备好奇的流浪小猫，带着破碎感和清冷感。

    江南烟雨船舶颠簸中，谈青语好似找到了最好的素材。

    等谈青语大致画好后，对面那人已然回过头来。猝不及防的对视，程千熠微微偏头，故作饶有兴致的意味：“你这是侵犯我肖像权呢？”

    谈青语脸一红，慌忙解释：“那你还拍我了呢，再说了我又不是只画了你一个人。我哥，还有四哥和钰成哥，我都画过啊……”

    谈青语越说下去声音越小，因为她看到程千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好吧好吧，我把画像给你，你把照片给我，我们算是扯平了行吧。”

    程千熠轻笑一声，有些愠怒：“你说完了？本少不知道比画好看多少倍。”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是长的不错，但是我画的也不差嘛，你知道我画的多认真吗你。”

    不知道是不是谈青语的错觉，恍惚间觉得程千熠一下子神色开心了起来，探过头来仔细看了看谈青语的画。

    画中的少年斜靠于船，探头赏雨。眼神中带着好奇，明媚又干净。

    至于画画的笔锋，带着几分肆意和潇洒。

    谈青想了想，还是低头坦白：“其实四哥和钰成哥，我都是为了人物画像作业找的他们，他们学业繁忙没什么时间，而我哥觉得一动不动很无聊，都拒绝了我，最终也没有画出来。所以，我的第一张人物画像，是你。”

    我的第一张人物画像是你，你的第一张人物照片是我。

    程千熠总是平静如水的眸子，仿若被一枚石子投入水中，顿时惊起千层浪。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复平常。

    不知是谁于船上低吟浅唱汤显祖的《游园惊梦》：“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程千熠本是静静听着，直到最后方才跟唱了那么几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程母是国家二级昆曲演员，程千熠自幼便学昆曲，但是谈青语不曾想没有戏服，没有化妆和表演，却依旧唱腔婉转悠扬，好似柳梦梅真的走出来游园惊梦一般。

    船家忍不住进来探头，附近岸上的人们也好奇的想一睹风采。于十六岁，目眩神迷，那是程千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