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添多厚的衣服,才能抵御这世间的寒度?
——贾琮
他将手伸开,想抓着空中飘落的雪花。可西风将雪吹走,他只抓住了风的尾巴。
雪花飘啊飘,落到了河水中,随波而逝。
落到了大地上,化成了水,了无痕迹。
雪下了,又好像没有下。
正如他来了,又好像没有来。
他不知道,是二十一世纪的“小镇做题家”张伟魂入红楼。
还是红楼世界的“活猴儿”贾琮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只知道,前几日一阵冬雷将他从梦中惊醒。梦醒后,他就这样了。
他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他只知道,他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那个世界。
无论是在哪一个时空,在哪一个家庭,他都只是一个没人在意的小透明。
多他不多,少他不少。
他的存在,他的消失,都改变不了世界分毫。
他不想去弄明白自己是谁。
因为,是谁都不重要。
他不想去深究活着的意义。
因为,生命本无意义。
他折下了河岸的枯柳,扔进了河水中。枯枝随着波浪,漂啊漂,漂啊漂,一会儿沉,一会儿浮。
他的眼前,是稀疏的落雪与潺潺流水。
他的身后,尽是匆匆忙忙的过客。
没人会在意这一场无关紧要的小雪。
也没有人会在意河岸边那位无关紧要的少年。
“或许,当风越来越狂,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终究还是会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净。
老天,我以为我是被你选中的位面之子,肩负着拯救红楼世界的使命。
可我错了。
读书,我是个学渣。
学武,我是个软蛋。
经商,我是个白痴。
政斗,我是个弱鸡。
我发现,那一声惊雷之后,除了两个懦弱无能的灵魂合二为一以外,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还是我,百无一用的我!
天!你让我大梦一场,就是要我看着红楼故事重演一遍吗?
你让我看着玉带再一次挂上枝头,看着金钗再一次埋入深雪?
你让我看着中山狼再一次撕咬金闺花柳,让我再一次看着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我不想看什么千里东风一梦遥,也不想看什么湘江水逝楚云飞。
可我能做什么?
能改变什么?
我来这一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我活着的价值究竟是什么!
我已经明白了,你让我提前预知了历史的走向,就是让我再看一次故事的结局依旧是落得过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老天,你何其残忍!”
贾琮闭上了眼,泪水从眼角浸出。
风无声无息,雪窸窸窣窣。枯枝已经随着水浪远逝,行人依旧忙忙碌碌。
许久后,他睁开了眼,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根本没有什么“上天主宰”,也没有什么神魔鬼怪,一切不过都是偶然。
他不过是偶然融合了两个人的灵魂而已。
并不存在什么使命。
也不存在什么意义。
就这样活着吧。
活到死的那一天就是了。
想那么多,有用吗?
有意义吗?
“天真冷。也不知要添多少衣服,才能抵御这世间的寒度。”
他裹紧了身上的灰袍,转身离开。
在回府的路上已经耽搁太久了,得回去了——虽然早归晚归,没有人会在意。
他低着头沿着河岸,踩着湿滑的青石砖,一步一步向前走。
向前走,不停留,且把今日该走的路走完。至于以后的路——谁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哈哈哈!”
一阵悦乐的笑声打断贾琮的沉思。
贾琮抬起头,看见河的对岸,一群浣衣女在寒风中用冰冷的河水搓洗着衣服。
他虽看不清,却想象得出她们的手应当冻得通红,甚至满是裂开的疮口。
可她们一边辛苦劳作,一边还说说笑笑。那笑声,是这寒冬时节的一把火,是这阴暗世间的一束光。
这一幕,经过他的眼,印在他的脑海中,似乎照亮了什么东西。
他愣在了当场。
寒风凛冽,河水冰冷刺骨。她们为什么还要在河水边洗衣服呢?
她们不知道冷吗?
——这个时节的河水有多冷,她们最深有体会。
她们不怕冷吗?
——如果可以选择,谁不愿呆在屋内抱着火炉?
可她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这是她们唯一的生计。
她们得活着。
她们没得选择。
河对岸浣衣女的一声声笑语,犹如一阵阵梵音,驱散了贾琮脑海中的迷雾。
“是了。
河水再冷,她们还得活着。
世界再冷,我也得活着。
活着,本身就是活着的意义。”
贾琮似乎明悟了些什么。初雪落下,街道湿滑,他挺直了腰杆,昂起了头颅,从人群中逆流而上。
和他擦肩而过的,都是一张张麻木的脸,一个个为生计奔波的过客。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阵惊呼。
贾琮扭头望去,原来是一群孩童在河边追逐打闹时,其中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为了抄近路在堤沿上奔跑,可初雪的天气,地上湿滑,他不小心摔下下了河堤,身体有一半都掉进了河里。
幸得一把抓住了河堤上的一把枯草,才将将悬在半空。
贾琮呆住了,众人也呆住了。
上百名看客中,忽然冲出了一个瘦弱的书生,爬在河堤上,向小男孩伸去援助之手。
可是,差得太远,够不着。
人们惊呼着,大喊着,想着各种办法,出各种主意。
贾琮也回过神来,遵从于本能,迈开步伐,一边跑了过去,一边脱衣服。
他冲到那名书生的旁边,将自己的衣服递了过去,说:“用这个!”
加上他的衣服,就够得着了。
书生赶紧接过贾琮的衣服,将衣服当着绳子扔了下去。
小男孩一把抓住了衣服的另一端。
众人都松了口气。
周边的人赶紧围了上来,帮助贾琮和书生将小孩拉回岸来。
可拉到一半时,小男孩体力不支,松开了手,在一阵阵惊呼中掉进了河水中。
寒冬时节,是枯水季,河水不深。
但足以淹死、冻死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这边,贾琮还在犹豫要不要跳下水。对岸那边,一个十四五岁的浣衣女已经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趟着河水冲向小男孩。
她的同伴高喊着:“小蝶,快回来!不关你的事!”
“你这个傻丫头,不要命了!快回来!”
“你别去了!这个天气掉在河里,真救上来,也活不成的!”
可这位名叫小蝶的浣衣女,依旧义无反顾地冲向那个落水的男孩。
贾琮身边的那位瘦弱的书生,脱下了自己单薄的青衫,也准备跳进河里。
贾琮心里害怕极了,可某一种莫名的冲动战胜了理智,让他迈出了跨向河堤的一步。
就在贾琮要跟着跳进河里时,突然一只大手将他拉住。
一个满脸横肉的醉汉阻止了他和书生,骂道:“滚一边去!”
然后,这个醉汉自己跳进了河里,将小男孩从水中捞了出来。
由于河的这边没有下河的石梯,醉汉就举着小男孩走向浣衣女孩的那边。
对面,才可以上岸。
见小男孩获救,两岸响起来热烈的喝彩声。
小男孩的家人也赶了过来,对醉汉磕头道谢,再匆匆抱着男孩回屋救治。
“朋友,怎么称呼?”
“贾琮。”
“贾?”
“贾。”
“我叫祝梦。贾兄,还你衣服。多谢贾兄仗义出手。”
“谢什么呢。我们不过做着同样的事情罢了。”
贾琮和书生寒暄两句后,提着满是污泥的脏衣服,迎着风雪,迈着步伐,走向贾府。
奇了怪了,少穿了一件衣服,反而不觉得寒冷了。
行人讨论着刚才发生的事件,都在揣测着落水的儿童到底能活否。
贾琮走到道路尽头的时候回望了一眼,希望那个小男孩能挺过这一关。
否则,他们救人了。
最终又跟没救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