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深夜,休息室内灯火通明。

    两扇窗半掩半合的敞着,为户外入境的凉风开辟通路,任由它在屋内游荡开来。

    没有人说话,气氛安静的近乎凝固。

    那一股寒意从风中脱出,不疾不徐的攒动着,将室内的气温略微压制,徒留下它一身的锋芒。

    “泠泠。”

    玉天恒静坐了许久,才从沉思中唤醒几分神志,他缓慢的坐直身体,疲惫的靠在了座椅上。

    “你只说是怎样被控制的就好。”

    斟酌着语句,纵然胸中郁卒难解,但玉天恒始终没有表露出太多的失意,他还是平日里的那幅样子,寡言的,沉静的,将自己的心情掩藏的很好。

    窗边,姜黄色的帘子被风轻柔的掀着。

    叶泠泠站在角落里,一袭裹身的黑裙仿佛让她置身在了夜色里一样,她站的笔直,两双白皙的手臂交叠于身前,沉静的聆听着玉天恒的话。

    她眼眸低垂着,沉默了一会儿,才掀开唇回答道:“先是眼睛,然后是声音…”

    那一幕幕绮丽的景色虽然真实无比,但其实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压制住她。

    真正困住自己的,是那道绵绵不绝的歌声。

    叶泠泠从回忆中拉回思绪,表情依旧淡淡的,她合紧了双手,心情有种说不出的沉重。

    “罢了。”

    玉天恒站起身,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其他人都朝他看了过去。

    没人说话,似乎都在等着他说什么。

    玉天恒身体僵硬的站在原地,唇瓣几番开合,最后他看着几人,嗓音低哑的道:

    “赛事已毕,我们技不如人,日后再好生磋磨便是,大家…放宽心。”

    说完,他扯了扯唇瓣,苦涩的笑意蔓延而上,迎着几人的视线,玉天恒若无其事的,慢慢转身,脚步略显沉重的走了出去。

    这会儿更深露重,他们已然全无睡意。

    客栈————

    青玉鸟来的毫无预兆,阿汀一回房间,便在窗棂上看见了它。

    快一个月不见,小家伙倒没怎么变,仍是圆圆润润的那副样子。

    阿汀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将它搂进怀里,又迅速的抬手关上窗,随后才放下心来,长松了口气:

    “胆子越发大了,不是叫你别出来的么?”

    小家伙见她微愠,也知自己理亏,便赶紧乖巧的窝着不动,眨着一对豆大的眼睛,故作可怜的道:

    “事出有因嘛,你莫不是忘啦?你还要给塞缪尔写信啦!”

    算算日子,确实到了该送信的时候。

    阿汀一愣,随即摇摇头笑开:“也不急的,你来这太危险了。”

    这间客栈地处索托城的中心地带,左临大斗魂场,右挨街巷坊市,很容易被人盯上。

    不论是内陆还是海域,阿汀都深知,危险是不分白昼与黑夜的。

    “外边有两个魂圣,你要小心些。”

    小家伙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感受着阿汀掌间微凉的温度,这股气息实在是久违,它一边赖赖唧唧的蹭着,一边嘟囔道:

    “鸟谨慎着呢,你放心就是,快快,写信去!鸟也该回去瞅瞅塞缪尔啦!!!”

    见它这副捉急的样子,阿汀神色无奈的应下,转身之际,她示意青玉鸟留在房间内,自己则打开门走了出去。

    “唔?”

    一打开门,阿汀便看见小兔子楞乎乎的站在外头,她抬着胳膊,显然刚才是想推门来着。

    “去哪呀阿汀?”

    小兔子困的打了个呵欠,她揉了揉眼睛,伸手下意识的遮挡了下从房间里漏出来的烛光。

    见她困倦成这样,阿汀一边侧着身体,将小兔子推进了屋里,一边轻声慢语的回答道:

    “找些东西,你先躺着睡罢,我去去就回。”

    掩好房门,阿汀独自站在楼梯间,满墙壁的阴影犹如罩子般拢着她的身体,烛灯孤单的立在楼梯口,拼命透支着那抹脆弱的火芯,摇摇摆摆的,留出了些许能照亮前路的灯光。

    吱呀吱呀————

    楼梯陈旧不堪,想来掌柜的还没有着手修缮。

    一楼留着堂灯,只一盏明火摇曳生花,在柜台上映出了某个正在翻看账本的身影。

    “掌柜的不困么?”

    微凉的夜风穿堂而过,迎面捎来了阵冷意,掌柜的抬起头,他细长的眼睛半眯着,透过那盏葳蕤的烛火,瞧见了道款款而来的身影。

    珠落玉盘,泠泠动耳,掌柜的眨眨眼,等人走到了柜台前,才反应过来:

    “还有客人没回来,我等着呐,姑娘怎么不睡?”

    瞥了眼那扇留了一点缝的木门,呼呼的风声止不住的涌着,阿汀站到风口,衣袂被拂的起起落落。

    “还不困,烦劳您借我些笔墨纸张。”

    见阿汀神色认真,话语恳切,掌柜的虽然有些不解,却也没多问,他利索的拿了笔纸,憨憨的笑着,将东西递给了阿汀。

    “这么晚了,姑娘是要写信吗?”

    阿汀微低着头,抬起手,柔软的指腹在这一沓纸面上摩挲而过,浅浅的笑着点头:

    “是啊,怕家里人担心。”

    未拴的木门被风吹打着,那道缝隙越开越大,倒是颇为慷慨的,将随风而入的落叶都纳进了屋内。

    “这世道…害…”

    掌柜的顿了顿,面带着几分感慨的说道:

    “我们做生意的不容易,你们当魂师的也不容易,姑娘既是要写家信,便快回去写吧,早寄出去,家人也能早知道平安。”

    捧着那沓触感略微粗糙的纸张,阿汀静静的站在柜台前,顿了一会儿,身影被跳脱的烛火映的暖光融融,像是披上了层橘红的霞彩一样,在周围浓黑的夜色里显的格外瞩目。

    “多谢您了。”

    她松松的展着眉,夜里的冷意缠上眼角,拢着她的肌肤越发贴近,那阵酸涩的,携带着凉意的风吻过眼帘,忽而振动了睫羽一瞬。

    眼睫扑朔间,那对涟漪的瞳眸如同蔚蓝的宝石一样,泛着柔亮的色泽,引的人目不转睛的流连了好一会,才迟钝的打退了堂鼓。

    谢过掌柜后,阿汀踩上梯子,正要拾阶,却在才迈开脚的空当,听见了身后门扉大开的声响。

    木门敞的很宽 ,门板撞上墙的声音暴躁而尖锐,在四周寂静的环境里显得很是突出。

    停下脚步,阿汀用手肘抵着扶栏,神色淡淡的扫去视线,目光铺陈之下,那几道身形不一的人影顿然进入了眼帘里。

    是他们———

    阿汀振了振睫,眸内微光乍起,淡薄的水纹在她的眼波里轻轻的摇曳着,融着某些意味不明的光点,散进了那一片浩瀚的蔚蓝之中。

    两方对视的时间持续的很短。

    阿汀自然无比的转开目光,玉天恒也冷淡的移开了眼,彼此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干嘛拦着我?”

    独孤雁横起眉头,挣了挣那只被玉天恒按住的手,不满的朝他发问着。

    “不要做无用之事。”

    玉天恒没管她的挣扎,自顾自的将人拉着站在楼梯口,他表情微沉,虽然看着风度翩翩,但一冷起脸来却叫人怎么也不敢接近。

    掌柜的讪笑着,挨个递给了他们房门的钥匙。

    皇斗战队的几人缓步上楼,木梯再度吱呀吱呀的发出了声。

    两边的方向相背,阿汀在走进屋里时,皇斗战队的几个人也依次走了上来。

    无言的沉默蔓延开来,在深夜里肆意的发酵过后,便隐藏在了门扉闭阖之中。

    满室的静谧缠缠而上,阿汀转过身,此时桌案上还留着半盏烛火,她拿着那沓纸张和笔墨,脚步轻慢的踱了过去。

    青玉鸟闻声而来,呆在阿汀的手边,垂着头看她写字。

    最开始的文字其实很复杂,比起现在有棱有角的字体,原始的文字更像是描画一样,圆润而繁复的,将数根线条搭配在一起。

    “辛苦你了。”

    廖廖收尾,阿汀搁下笔,将面前的纸张折叠裁小,最后卷合成了细窄的纸轴,这便是她与海域之间的信笺。

    如往常一样,青玉鸟衔起墨香浓浓的纸轴,朝阿汀眨了眨眼后,便从来时的窗口又飞了出去。

    窗外漆黑一片,夜色漫漫无边。

    那道小小的绿影速度飞快的远去,在阿汀眺望着的视线内逐渐模糊不清。

    她带着冗赘的心绪关上窗,吹熄了烛火,在室内也变得和外头一样漆黑的瞬间,身影融合在内。

    枕畔,有抹细微的银光剔透生亮。

    那个玉块…

    阿汀抿了抿唇,用手将它推进了枕头下,接着她褪下衣衫,在脸颊与枕面相吻了半会儿后,意识沉沉的堕入了梦里。

    那日梦见罗伊后,阿汀就一直再没见过她,那场梦境里所发生的事,恍如她幼年期再度回放了一样,真实的让她心惊。

    恍恍惚惚的,身体还安稳的沉睡在被子里,耳边也还能依稀的听见小舞的呼吸声。

    过了没一会,一股莫名的拉力不知从何方冒出,一点一点的将阿汀的意识拉远,她四方的梦境由黑转白,倏而变的广阔无比,天地间皑皑如覆雪,千里冰霰无边无际,一眼望不着尽头。

    看着云卷云舒,雪花成霜,阿汀感觉不到自己是什么想法,她的内心空寂极了,好像有个无底的深渊在她的心头驻扎了似的,抽空了所有的疑惑,探询,只留下了一腔的心灰意冷。

    她安静的观望着一切,看着这片天地间从酣然安睡到突然间容貌大改,灰白参半的小鱼浮空游动,成群结队的在天边徘徊,在这片霜白的颜色里极为和谐的掺进了零星的灰点。

    地面,冰层逐一开裂,被涨出的湖水蚕食鲸吞,整片冰原都变成了无波无澜的湖泊,只有洁白的水鹭还游离在其间。

    星星点点的冷芒从水下反射,自下而上的吐息着沁凉的潮意。

    万籁俱寂中,数不清的树苗探出软软的枝桠,茁壮的伸展成长,逐渐的,鳞次栉比的树群长成,披霜挂雪,成环状围拥着一棵更为挺拔高大的树木,如同朝圣一般的伏拜于下。

    在水滴被冻结住的树梢冠头,乳白色的晶体袒露在枝梢上,镌刻成了花骨朵般的琼冰碎玉。

    呼————

    松软的雪花纷纷扬扬,像绒絮一样的滂霈而下。

    脸庞上的触感凉凉,阿汀拢了拢眉梢,眼睫微微的颤着,在那棵硕大雾凇上,有个纤长的人影盘着双腿,手支着下颌,似乎在俯瞰着这片天地,也在注视她。

    视野被快速的放大,掠过一丛丛雾凇的冠顶,闲适的游鱼,她清楚的瞰清了那人。

    他在笑,唇角的弧度如同弯起的弦月般优雅好看,阿汀怔了怔,察觉到自己的唇畔被牵带着慢慢上扬,好像有人用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挽出了个笑一样,根本不由她控制。

    “塞…西…尔…”

    他一边念着阿汀的名字,一边认真的看着她的眉眼鼻唇,睫上那几分料峭的寒霜簌簌摇落,露出了一对明净的眼眸。

    “欢迎来这,海神的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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