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你读书,盼你做官,倒不如还是叫你做个强盗的好!
昭江袖揣落花远瞧那紫藤架下不是旁人,竟是柳儿,登时心下一软,顾不及唤他,赤了一双脚只管往那边挪去。柳官儿虽是专心,毕竟耳力不差,昭江没走几步已被他听着,抬眼一看,公子俊目盈盈微抿唇角,两只袖子湿漉漉不知装的什么,手上提着鞋袜,衣摆下一双细踵苍白漉湿。
昭江一眼便急了,抛了书册一把将昭江拉在身旁坐下,嗔道:“公子多大了,还学小孩儿踩水!”边说,俯身拉了昭江脚腕抬起便瞧。公子脚掌全湿,还沾着些花瓣,他上手一摸,从脚底直冰到脚腕上头。柳官儿带着些气望昭江一眼,昭江只抿着唇角望他。
柳官儿低头略想,腰里扯下青色汗巾展开握了昭江双足替他擦拭,细细拈去落花,再呵了手捧着替他揉搓一阵脚腕,待稍搓热些,伸手夺过昭江鞋袜替他穿上。昭江低头望着柳官儿忙碌,脑中一片空空荡荡倒像傻了,一会脸便红了。
柳官儿忙完无意间抬头,昭江手臂忙忙一缩,脸急急别向一边,耳根通红。些许花瓣由他袖中滑落,柳官儿瞧得心底嘡嘡,脸上直烫,胡乱拾起汗巾便要抖落上头花瓣。
昭江急忙叫住:“唉,你别抖!”说着弯腰接过汗巾捧石桌上,将自己袖中落花尽数摇落其上,再俯身仔细收拾了地上残瓣、紫藤,归总掇在一处,将汗巾紧紧系个包袱,而后便将手压在那小小包袱上没了话。
柳官儿认真瞧他一阵,“公子心里不痛快?”
昭江摇头,勉强笑道:“没有的事儿,一时感怀罢了。”
柳官儿仍望他,昭江微红了眼圈好一阵才道:“方才打你那边来,他们说你不在……”
柳官儿心底一疼。他亦是唱久了《西园》的,如何不知这暮春伤感。往年殿春也见他的公子神色凄凉,却皆不似今年。自是骤然失恃、身世凄零,满怀愁苦却不堪提。怎能不触景伤情?
正是无话,昭江忽然笑道:“你知唐六如家中当日亦多牡丹,花落时节对着残红喝得大醉,恸哭赋诗。”
“石田先生还同他和诗。”昭江笑笑,“可惜他这般的……总是少的。”
柳官儿几不忍闻,顾不得什么拉了昭江双手低声唤句“公子”。昭江垂首一阵不语,再抬头时已收了哀色。“烦你一件事。”
柳官儿连忙点头,昭江将头撇向石桌那边,微笑道:“我没个药锄花帚,也没处藏它。你帮我就在石山子底下深深挖个坑,好好将它埋了。成么?”
柳官儿扭头望一阵那包袱,认真点一点头。
昭江终于笑了,柳官儿松口气。昭江随手拾起柳官儿书册看一眼,是《白罗衫》的曲本子。昭江颇吃一惊:“这是预备上京用的?竟要唱这个?”
柳官儿摇头,“不相干,是我自己有些解不得,胡乱翻翻。”
昭江低头看去,本子开在《诘父》一折,他略扫一眼,正望到:“风里雨前一盏灯,怜他已是暮年人!”昭江将柳官儿望一眼。
“有字识不得么?”
柳官儿摇头笑笑。“公子教导好些年,如今倒也识得了。”
昭江仍望他。
“只是上头的话,总还有些不明白。”
昭江将曲本递还,柳官儿指着一处小字:“生作挥手介,净转身欲去,生抄白罗衫作惊介,拉净手,白:【怎奈国法难容!】”
“这徐继祖,是看见白罗衫记起父仇又反了悔?”柳官儿皱眉,“一是生父、一是养父,难道认了生父,便要替生父向养父复仇不成?你们儒门不是有句话,生儿无恩养儿恩?”
“东海孔融,‘父母无恩论’。”昭江替他接道,“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物寄瓶中,……”话到此猛噎住了,后半句生生断在喉咙里。
柳官儿当即后了悔,直骂自己糊涂,“是我说错了话,这事儿别再提了,没什么要紧。”
昭江摇头,“你接着说。”
柳官儿仔细瞧着他,昭江无甚表情只盯着曲本,柳官儿望一会才道:“我自思,若是我,到底下不去这手,便放他去罢了,如何使不得?”
昭江捧过曲本顾自低吟:“一自途中相抱,依稀如获珍宝。三年乳哺,熬夜起早。五六肩头戏闹,七岁延师训读,顽劣不忍打骂……儿欢喜,父亦笑;子愁闷,爹亦恼。是爹又是娘,一十八年相依到今朝……”
“谁料!”柳官儿痛声嗔道:“谁料一朝平步云霄,尚方宝剑出鞘!”昭江惊得肩头一颤。
“要你读书,盼你做官,倒不如还是叫你做个强盗的好!”
昭江一滴清泪夺眶而出,柳官儿还道:“生身恩当真重得这般?”
昭江沾一回眼角,盯着曲本一阵沉默。“杀父夺母、深仇大恨。”
“养育恩重,也是那一十八载。几句唱词写得酣畅,将徐继祖搁在生恩、养恩之间。”柳官儿不解这话,抬头望向昭江。
“这不过唱给世人听。街头坊间,父恩父仇,更好懂些。”
“徐继祖之两难,非在生恩、养恩,乃是亲恩、国法水火不容。你看他说‘国法难容’,并非父仇不忘。”昭江盯在柳官儿眼里,“我问你,若这被夺妻藏儿者并非继祖生父,乃是一无干老者,徐继祖身为八省巡按,此事他管是不管,养父他杀是不杀?”
柳官儿轰然,曲本上将父子恩仇写得动人他竟忘了这杀人夺妻并非仇怨乃是死罪。这……便无论如何也苟不得私情了。柳官儿正是叹息,心头忽地一凛,向昭江道:“所以这养父悬梁自尽并非畏罪,乃因不愿养子负了杀父之愆!”
昭江点头,凄然微笑。
“要你读书,盼你做官,倒不如还是叫你做个强盗的好!”柳官儿将这养父遗言又念一遍,“竟是自己做了孽,又养下斩自己的刀,到了将这条性命断送给他。”
“到这儿我才懂了。”柳官儿向了昭江,“公子一语醍醐灌顶,柳儿又受公子恩惠!”说着起身揖下去,昭江忙扶住了,连连摇头。“是我该谢你。有些事,你比我通透……和你说了这些,我心里倒畅快些。”
边说,昭江低了头,“……我帮你……不过一出戏……你于我,却是大恩……”他声音渐渐细不可闻,“到底我是父亲嫡子,父亲认我,我自也认父亲……”
柳官儿恍然,他原是在愁这些。
“你总是……我的福星一般……我难过时,你总是在的。”
柳官儿无言,轻脚同公子挨近些,夺过他手上曲本抛在桌上,袖中轻轻拉住他十指。
“……昭……”一声低沉生涩不忍闻。
两人正是动情,手扣着手就要挨得更近,不远处突兀传来一声娇唤:“柳哥哥!昭江哥哥!原来你们在这儿!”
昭江惊得松了手,柳官儿一把抄起桌上包袱揣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