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流□□自一人来半步黄泉街开铺子,主要目的是逃婚。
她本是青城山脚下寺庙里的一具木偶,因着日夜听着寺庙里慈悲老住持念经,而生出一丝灵性。后来又沾染几百年的香火气,偶然化形。
化形后,她悄悄磕头拜别老主持的牌位,独自前往妖界。本意是寻求妖界庇佑,好有一方净土能让她安心修炼,早日飞升。
不成想,恰逢妖界内讧,老妖王虽保住性命却惨遭重伤。他担心重伤难愈,为祈求阎王爷不收走他性命,将主意打到她身上,上赶着给阎王爷送第八十九房小妾。
结果阎王爷也是个不挑口味的,似乎来者不拒,很快就答应老妖王的请求。
夜流西:“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要是阎王爷长得俊也就罢了,偏偏丑陋渗人,这叫看过几百年圣僧美男的她,如何平复这巨大的心理落差?
于是大婚前几日,本该绣嫁衣时,夜流西夜以继日赶制出一具和她身形相似的木偶,来了招偷龙转凤,而后便隐姓埋名来到半步黄泉街。
借着木偶戏,为亡灵了却生前的执念,助其顺利投胎,她也趁机积攒功德,早日修成正果。
等飞升仙界,想来阎王爷就拿她没办法了吧……
“这是要专门为我演一出木偶戏,算作犒劳么?”
带他回暗室的是她,将他晾在一旁的也是她,东冥耐着性子等上许久,直到黑白无常前来催促他回去处理政务,才状似不解地出声询问。
闻声,夜流西收回思绪,目光不经意撞进一双深邃的眸子。
眸子清澈纯净,像是未曾染过凡尘,略带几丝困惑,愈发显得纯良无害。
乍一看,任谁都会觉得,与这般清俊干净之子计较,会显得自己过于罪恶。
然而,夜流西可不是什么心善的菩萨。
尤其她在寺庙里风风雨雨几百年,见惯太多伪善之人,披着无辜的羊皮,坐着狼狈为奸的勾当。
“是啊,接下来这出戏,的确是为你精心准备的。”
夜流西精致的眉眼间,亦是露出天真无害的笑颜。
她从木架子上捡起一块木块模胚,抬眸勾勒着东冥的面部轮廓,低头很快将木块雕刻成缩小版的东冥人偶,手法娴熟。
“你多次护我于危难之际,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想着你只能于深夜出没,白日躲藏,实在辛苦。”她眉眼间略带愁思,语气感伤:“就想着为恩人塑造一具肉身,这样白日亦可像寻常人似的行走于阳光之下,你觉得如何?”
隐在暗处的白无常,本就惨白的脸更是大惊失色,暗中传音:“主子,万万不可啊!她区区一介木偶小妖,如何有重塑肉身的本事?她这分明是造了一座囚笼,想哄骗困住您的魂魄!”
东冥像是未听见一般,想都未想,颔首道好。
甚至还谦虚地表示:“前几次不过是侥幸帮得上忙,不敢自称救命恩人,你不嫌弃就好。”
“哪里会嫌弃呢?”
夜流西面上笑意不减,心里却是冷笑连连,初遇时她便是被他这幅无欲无求的可怜模样给蒙骗双眼,今日她倒要看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她定睛瞧着,待面前的灵魂化作一缕烟云,毫不戒备地灌入木偶人的体内。然后就以最快的动作,在木偶人的头顶雕刻出一道范文佛印,彻底将其封印在其中。
暗处的白无常,看得心肝一颤:“主子哟!主子您没事吧?”
“聒噪。”
东冥暗声斥责,嗓音较先前多了些烦躁。
木偶人体内的一方空间过于狭小闭塞,真真似暗无天日的囚笼,光是被关在其中,已足够窒息难捱。不过,却未有丝毫反抗。
夜流西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将木偶人放在正中的方形舞台上,好整以暇地问,“滋味如何?”
“不太好受,里面闷热掣肘,呼吸都难受。”木偶人语气闷闷的,但低垂眉眼还是努力挤出一抹善意的笑:“但一想到你为了我能恢复肉身,费尽心思想办法,我心里就好受多了。”
背对着这边的黑无常,笑眯眯地咂舌:啧啧啧,瞧这可怜见的,恐怕没有几个姑娘能不心软呐?
却听夜流西轻嗤:“装,你继续装?”
木偶人不解:“何出此言?”
“你我初遇时,你是怎么同我介绍自己的?”夜流西替他回忆:“你当时曾说,被旧人伤透心,在这世上了无牵挂,一心求死,却不知为何无法入轮回转世,对吧?”
“不错。”
“既是如此,你本该无欲无求,又为何会缠上我,次次都及时出现?”
夜流西双眼微眯,厉声质问:“别跟我说,你是贪恋我这里的香火。我这里的香可没什么金贵的,做不到让你吃上一口,就回心转意,重新振作!”
“自然不是。”相比于夜流西的疾言厉色,木偶人的语速一如既往温吞:“我从不曾回心转意,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无聊中,给自己找点事做罢。”
平淡无波的语气中,沾染着无尽的悲凉与沧桑。
“半步黄泉街上那么多人,你为何独独挑中我?”夜流西并不买他账,“我来这也快一月有余,怎么未听说你好心帮过别人?那样的话,岂不是更好打发无聊的日子?”
木偶人眼球微动,“缘分吧。”
到底是木头雕刻的,它的动作起来带有天然的笨拙。言语间,又掺着似有若无的古怪。
“你觉得我会信?”
夜流西越发怀疑,一把将木偶人从方形舞台上抓起来,用力捏紧它的脖子,“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说,是谁派你故意接近我的?!”
“主子!”
这次不仅白无常,就连黑无常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主子爷,这夜姑娘做得实在是过了?您还是……”
“退回去。”
被掐住了脖子,东冥的命令声调显得苍白无力,但饶是如此,黑白无常也不敢不从。两人胆战心惊地瞧着这边,比自己被人掐住脖子还惊恐不安。
随后,他们听到一声轻叹。
“不曾受人指派。”木偶人平静地躺在夜流西手心里,一同将性命交到她手上,“若你能就这般掰断我的头,也算是成全了我,提前道声谢意也是应该的。”
危机关头,他依旧摆烂求死,倒叫夜流西减轻几分疑心,难道真错怪他了?
毕竟几次三番帮过她,若当真只是巧合,她也没必要逼得他魂飞魄散。白捡一个看家护院的,不要白不要。
思及此,夜流西冷若冰霜的,旋而掬出一朵花般的笑,明媚动人。
“对不住,是我小人之心了。”她轻手轻脚将木偶人放回方形舞台,“但你也得体谅我的难处,柔弱无依的弱女子独自离家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
见状,白无常不禁松口气。
黑无常则抽了抽嘴角:弱女子?在说谁?
这普通之下,能将堂堂阎王爷的性命捆在手心的弱女子,您真是独一份。
“你说得在理。”东冥勾起浅浅的笑,他困在木偶人体内一隅之地,浑身不自在。但对上夜流西狡黠善变的漂亮眼珠,心情又不免轻盈。
夜流西见他心情不错,抓住机会:“所以,你怎么着也得给我个合理的理由,往后我必定不会再心疑于你。”
“都是些旧事,我不想再提。”
见她如此执着,东冥不得不搪塞一句,殊不知夜流西就等着他松口呢。
她一手托腮,一手饶有兴致地摩挲着木偶人腹部的痒痒肉,似带着音律节奏般,一下一下地摸索着:“还是简单说说吧。”
“你……你把手拿开。”
饶是东冥再冷静自持,也架不住被她这般挠痒痒。
这动作侮辱性不强,但杀伤力极大。比有人举着大刀要砍他,都来得及抓狂。
他哭笑不得的嗓音,透着罕见的狼狈:“快些拿开,男女有别。”
见自家主子遭受这般非人待遇,暗处白无常的心都要操碎了。他焦灼地看向身边的黑无常:“你平时主意多,赶紧想个办法吧。主子这几万年来,到哪都是众星捧月的存在,何曾遭过这份罪?”
“没办法,谁让主子非得宠着呢?”
黑无常思路清晰:“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你也说了,主子平日里那般英明睿智,如今不雅形象都被你瞧了去,你猜他会如何同你秋后算账?”
主子为爱甘愿自毁形象,被夜姑娘瞧去,那是情趣。被他俩瞧去,可就是大不敬咯!
“好小子,难怪你早早背过身去,就留着我一个背锅!”白无常也匆忙背过身去,气得不行。
“哦,现在知道男女有别了?”
被宠着却不自知的夜流西,此时不为所动,“跟那壮汉控诉我不给你名分时,怎的没考虑过男女有别呢?”
她指腹从木偶人腹部又划至它腋下,力气或轻或重,如羽毛撩心。
东冥的笑声,很快被她折磨地支离破碎:“……我……说得……名分,是……护卫的……意思……”
字里行间,依旧满是无辜。
好似在反问,他哪里有什么坏心思呢?只是想保护她罢了。
“呵呵,感情还是我想多了,是吧?”夜流西懒得跟他玩这种文字游戏,抬手抹去木偶人头顶的梵文法印,起身便走:“为了避免我日后再想多,不小心赖上您,还请您另谋高就吧。”
瞧着自家主子的魂魄被成功放出来,黑白无常都面露喜色。
然而东冥的脸色,却是凝重。
他不担心夜流西使些小手段磋磨他,却见不得她连想盘问他的心思都没了。
“一定要知道么?”他疾步跟上去,沉了沉,眼见她回放关门,才出声道:“是因为,你和我心上人很像。”
夜流西停住,眼底狡黠一闪而过:“你曾厌世求死,也是因为她的离开?”
“……嗯。”
东冥无声垂下眼帘,密如鸦羽的睫毛仿佛重若千斤。月白长衫应有的矜贵飘逸气质,被浓重落寞取代,可见用情至深。
“或许她便是你的执念。恰好我就干这行的,若能阴差阳错帮到你,也算报恩了。”
夜流西将他打量几个来回,没看出什么端倪,“行吧,从明日起,你夜间就来我这当个打杂伙计吧,我会按时为你供奉香火,如何?”
这个决定看似做得勉强,实则欲拒还迎。
同样供奉一炷香,不仅能多个打手,还能多个打杂的伙计,何乐不为?
何况她还肖似他心心念念之人,全然不担心他会有旁的心思,一定会尽心竭力帮她。
至于他心有所属,拿她当替身?当就当呗,又不会少块肉。
“也好。”门外,东冥露出一抹浅笑。
看似面色平静,实则心想事成的喜悦在无声弥散。
虽是个打杂的伙计,但也是名分。今夜一番折腾,还算是小有收获的。
至于为了心上人厌世求死?不存在的,她这会正精力充沛呢。
事后打道回地府,东冥一路上破天荒地和颜悦色,迎面遇到的判官阴差们,都跟见了鬼似的。
嗯,这位鬼老爷今日有点反常。
都有意无意地朝黑白无常递眼色,想暗中打探一番风向。
黑白无常乐呵呵地跟在身后,心道:你们都很好奇吧?我们就不好奇,知道也不说,急死你们。
谁知这时,东冥忽然发话:“你俩,等会自去领罚。”
白无常乐了,手肘怼了怼黑无常:瞧瞧,失算了吧?你即便早早背过身去,最后还不是和我一样的下场?
然后就听自家主子道:“下次若再将凶灵放进红尘别,伤到她一毫,本座就将你们扔进十八层炼狱,抽筋扒皮!”
黑无常仍就笑眯眯:阎王爷的宠妻之路,正式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