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弊

    春围放榜的地方就在文昌宫前,文昌宫离礼部贡院不远,就在贡院南街上。这日,兵马司的人身着鱼鳞甲,拦了梐枑至贡院南街两头,只容行人通过。梐枑前的街道两旁不时有车马停靠,有穿着直裰的考生拖家带口地从马车上下来,一家男女老少直奔文昌宫前的杏榜而去。李长渊这日特意着了一身玉色暗八仙纹缎直身袍,左边腰间悬了一块玉麒麟,其父李炳与他同在一道,身后跟着先生与一众长班。李炳带着儿子不急不缓地向文昌宫走去,久经风霜的他心下竟有几分紧张,长渊倒是一副无所谓之态,许是因为先前在安府受了挫,又许是他心里觉着自己本就不应榜上有名,有名了也是德不配位,迟早要出事,故而松快。

    走至榜前,李炳挤了几下才至能看清字的地方,长渊不欲上前,只是拎着衣角站在人群不远处,李炳回头找他不到,看见他在远处站着,瞪了他一眼后便又回过头去眯着眼瞧榜上的名字。他盯了一会儿就觉着眼花缭乱,又努力从蹀躞带中摸出一支金柄透镜,这才瞧清楚。瞧了一遍,没找到长渊的名字,便又瞧了一遍。直至瞧到第五遍,长渊在远处道:“爹,没有就算了,别瞧了。”

    李炳被他这般态度弄得气闷,只是碍于人多,他自持身份,不好发作,只得退出人群。正欲带着长渊离开,谁料远处传来一阵马蹄急促之声,李炳回头看去,他本以为是兵马司的人,谁料为首的马上却坐着一身穿青碧道袍的人,走近了发现他腰间还有牙牌,看样子是一文官。李炳不欲多事,正待要走,谁想那官员径直骑着马拦住了他的去路,遂翻身下马,对照着旁边人手中的画像瞧了瞧长渊的脸,便一把摘下牙牌道:“吾乃礼部主事刘衍,凛州生员李长渊国试舞弊,其伙已呈上供词,请随我等至礼部司务厅候审。”

    此语一出,引得众人频频侧目。不过一会儿功夫,兵马司的守卫便将长渊等人围住。李炳平时做生意,少不得和官府打交道,此等场面又岂能将他震住?他伸手将长渊护在身后,沉声道:“主事大人,我不知你是奉了谁的命来捉拿我儿。只是我翌国立国至今,还从为见过有礼部文官策马拿人的。你说我儿舞弊,循例来讲应由上京捕役领差拿人,转至理刑厅候审,或由刑部官持诏拿人,再不成,也该大理寺奉命前来。怎的出了事,上京城衙、刑部、大理寺皆按兵不动,遣了礼部文官来拿人?礼部又何来羁押之权?主事大人,总不该是上京城衙的牌票被你劫了去?”

    那刘衍却是冷声一笑,道:“国试舞弊,当行重法,凡涉案人员,我礼部有权先斩后奏,城衙不拦,三司不责!吾只负责拿人,拿人之后是送去刑部还是大理寺,全看上峰定夺。李长渊,你还不动身?”

    李炳将长渊护得更紧,横眉冷对道:“既是上峰指示,那便让你们上峰出来。主事大人,你一无羁押人犯之权,二无上峰明确指令,便敢擅调兵马司来捉拿我儿,难不成是视法度于无物?”

    刘衍则哈哈笑了起来,几步走至他面前,道:“你可知,我是奉了谁的命?”

    李炳冷眼凝着他的面容,刘衍便继续道:“我们仪部郎中,姓秦,秦家,你应当熟悉得很。”

    此言一出,李炳只觉得从头凉到了脚,就剩面色不改,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刘衍道:“主事大人,还请你转告秦公子,有事就找我李炳,谈什么都使得,我儿长渊年纪尚轻,同他讲无用。”

    刘衍却是挂着笑退开一步,挥手道:“带李长渊走一趟!”

    四周兵马司的人上前,扭了长渊的胳膊将他推进马车。长渊没有反抗,李炳和先生也立在原地,目光却凝在那马车上,不知心中所想。那马车没有帘子,一路迎着行人惊异的目光,李长渊抿紧了唇。刘衍就骑着马走在前头,口中吟着坊间小曲。一行人出了贡院南街,拐进玄武大道,长渊默默地瞧着外面,到了礼部巷,一拐弯就是礼部衙署的门楼。他又被人扭着胳膊拖下来,从西角门一进去便可见礼部大堂,后面是司务厅,两侧作值房,里面人来人往,刘衍一把将他推进东值房内,高声道:“这是国试舞弊的李长渊,一会儿仪部郎中秦大人要来提人,先安置在这儿,劳烦诸位看着。”

    这一路走来,长渊都不觉有什么,刘衍这一声高呼,却仿若直接将他的颜面踩到脚底。长渊心道,他没有舞弊,只是得罪了人。好在值房里的司务与书吏虽多,却每个都不清闲,没空搭理他,他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又过了一会儿,司务厅主事赶来,把他带去了仪部。长渊知道,这一来一回的脚程完全没必要,不过是那人想让他多走些地方,打压他气焰罢了。仪部有三进院子,与其它三部同属礼部公廨。一进去,就见厅内站了不少人。为首的官帽椅上坐着的人是仪部郎中秦星予,他身边是刘衍和仪部员外郎。地上跪着一人,身上的直裰还沾着朱色的斑斑点点。长渊心下便有了答案,这人十有八九是个誊录的书手。

    秦星予见长渊来了,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番,便看着他开口:“李公子,这人你可认识?”

    长渊看了那人一眼,摇头道:“回大人,此人长渊不识。”

    “既然不识,那为何此人在誊录试卷之时,能辨得出你的字迹,又替你改写了内容?”

    长渊依旧道:“大人,这个人长渊真的不识。”

    跪着的书手便猛得看向长渊,抓着他的衣角便是一顿哭诉:“公子!你岂能不识得我?你幼时修习于凛州书院,便是由我来教习。我是个落魄秀才,拿不出银子考学,只能在誊录院当个书手混口饭吃。是李老爷,前些日子找上了我,说只要肯替你在誊录之时答一份能上榜的卷子,便供我日后考学。我一时鬼迷心窍,这才答应老爷。老爷把你的字迹拿给我看,我便识得了。公子,你现在说不识得我,便是要至我于死地啊!”

    长渊将自己的衣角从他手中抽出,漠然道:“我不知道,就算你真的授学于我,我爹也不会行舞弊之事。你也根本不需认得我的字迹。弥封院糊名时是将黄麻纸覆在卷头,四周糊住,糊完当即送至誊录院誊录,间隔之短以至糊名处未能真正糊死,上京城湿重,你完全可以将糊名揭开再粘上。就是不知,你为何要陷害于我?”

    翌国国试对书写不做要求,誊写过后也不会查看原卷。誊录之时,依翌国制,每个书手进单独号房誊写,虽有都察巡检,却依例不得进号房内,不得与书手交流,以防舞弊。李长渊心道,如果真要舞弊,这可当真是一条妙计,一条踩着国试漏洞走的妙计。如果不是有人要陷害于他,这条绝妙的计策也不会公之于众。只不过,这中间需打通的关节不少。贡院的号房分排,收卷时按排标记收卷,经受卷所检查再至弥封院编号。想要使他的卷子到了对应书手之手,需得有人一路盯着,在由弥封院转誊录院之时做好准备,这才能成。试卷誊录后,要另行编号,再交由对读所校对,至于如何能一路紧盯,确保他的试卷能交到对应的对读生手中,这个中间人…长渊想,是个都察最好。

    果然,又有两个人被拎了进来。如长渊所料,一个是对读所的对读生,一个是都察院经历司的一个小小吏目。试卷由贡院几经辗转至内帘官批阅处,一路都有都察巡检。  这都察官不是定职,向来是临时派遣,人员一般出自都察院或六科。那两人也是一副畏畏缩缩之态,对所做之事供认不讳,与那书手口径统一。

    长渊想着这其中关节,心下不免有些发凉。

    他承认,与秦家争庆历坊那块地便不妥,后来因着礼部与刑部的关系,他爹叫他去拜会安家,想来这么一来一回的早已得罪了秦家。可秦家万万不会因为他这么一个小喽啰而大动干戈在国试布此大局,从弥封院到誊录院,再到对读所,这其间所费的功夫非是常人可想。先前他又拜会了安家,进了京正园的大门,这舞弊之局,分明是拿他做幌子,实则冲着安家而去!

    刑部礼部沆瀣一气,收受贿赂,行舞弊之事,此事因为刑部参与其中,届时三司会审中循例不得由刑部参与,都察院和大理寺审了,再最后定罪,刑部礼部官员撤裁,势力大减,秦家受益。

    再说……长渊又想到了他初入上京是听得的那句话:“流水的朝臣,铁打的风宪。”谁敢在三法司头上动土,便是在打圣上的脸。刑部尚书安允助人国试舞弊,可这其中还牵扯上了都察院的人,长渊不寒而栗。

    这就是礼部冒着被弹劾的风险也要直接拿人的原因,届时揭帖一呈上,人证物证齐全,刑部错失翻身良机,这二部就是再难翻身了。而他李长渊也是百口莫辩,李家一没落,便无人能在绸缎行与秦家争辉。着实是一石三鸟之计。

    难怪。难怪今日那个礼部主事能轻易调动兵马司,兵马司直属兵部,而兵部又是秦家的天下……看来,礼部已然被秦豫他儿子秦星予搅成了一摊浑水。

    李长渊还未入朝堂,便陷入此等险境,而且靠山父亲也不在身边,他难免心慌。长渊看了看厅内众人,皆是一副虎狼之姿,他恐自己多说一个字,就要被这些人撕碎了去。他便沉默不语,无论秦星予问什么,非是沉默就是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为今之计,他除了等父亲在外周旋,便只能想办法通个信给刑部去,两派争斗,他就是夹在中间的那颗球,现下一方已然发起攻势,另一方却什么都不知,于他来讲是最大的不利。

    可是眼下……他又如何能出得去。

    爹在外面,有兵马司的人看着,断不能去找安家通风报信,而他又身陷礼部。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了?

    “小子,无论你认与不认,这证据都齐全了,我们郎中心善,没把你扔到城衙狱中去,不然就你这修为,恐怕连板子都扛不过就招了。来人!摁着他,把供词写喽!”刘衍叫道。当即便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侍卫将长渊摁在地上,把笔蘸了墨塞到他手里,把住他的手就要往纸上写。长渊拼命抵抗,只听那刘衍的声音传来:“我乃凛州祁县生员李长渊,家父李炳,祖籍凛州冯县……”

    “我不写!我没有舞弊!你说我舞弊,也要让我找了讼师来,我们对薄公堂!你礼部有何职权敢将我擅自扣押?你们胆大包天,胆大妄为!如此恶人行径,就不怕被神降罪吗?”长渊的头几乎被按在地上,挣扎之时碰翻了砚台,糊了一脸黑墨,他又不小心将墨吃进了嘴里,那墨不是什么好墨,味道直冲天灵盖,呛得长渊直咳嗽。眼见那纸上被迫多出几个字,长渊正欲一口咬到那人手上,却听到门启之声,与此同时传来一道雄厚庄严的声音:

    “我刑部还不知道的事,你们礼部是哪来的胆子,敢擅自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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