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晶跑回自己的屋里，脸上的红潮未退，神色却先冷了下来，心绪如风起云涌，交织累叠地堵在胸口，感觉要炸开一般。本来酝酿了一番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反倒先收了一份突如其来的表白，可惜成色却是不够。程岚看起来成竹在胸，但最后那一躲还是出卖了他，哪个男人在浓情蜜意的时候对着献吻会下意识地退缩呢？
他的真心不假，担心却是更多一些，一边怕我独自面对死局，孤立无援，一边又怕邪灵掌控了这具身体，为祸天下，便想要时时刻刻守在我身边。他这是舍弃了身家性命，以自己为锁，同我绑在一起。程岚是个重情之人，对我如此，对别人亦如此。他在人间有诸多牵扯，不可能像我一样决然离去。我如今与邪灵融为一体，将来会怎样实在不好说。若是有一日与他在意之人对上，他夹在中间该是怎样为难？趁现在局面尚好，及时了断，才能绝了后患。
紫晶虽然已有决断，可刚刚那一瞬间的心动却也是货真价实的，根本不由控制。这一千多年算是白修了，还以为自己的心志多坚定呢，不过是没有遇上那个真正在乎的人。自己本就是迫不得已，万般无奈之下才决心要走，程岚却这般挽留，要如何狠心才能毫不动摇呢？
紫晶身上的妖气随着她的情绪开始起伏不定，煞气也越来越重，心中的纠结和不甘渐渐扩大，甚至生出了恨意。紫晶理智尚存，知道身上的邪灵正在趁机作祟，自己应该立刻摒弃杂念，清心凝神，但她没那么做，反而一头扎进开始失控的心神里。暴虐的戾气从身上喷薄而出，将紫晶完全湮没了。她放任自己陷入獓因邪灵的凶煞之中，于危险的边缘试探寻找，却一无所获。
和其它的妖不同，紫晶的本命白羽是双生。她当初做换生符，留了一枚在程岚身上，一直没有取回来。她本来的计划是在被夺舍之后，趁着鬼主对付神魔典力量最弱之时，凭借着两枚白羽之间的联系，帮自己找回神智。可她低估了鬼主的实力，今日在结界之中，最后关头驱走幽冥鬼主，让她神魂归位的是另一个人的力量。那个曾出现在幻境中，帮她压制了獓因邪灵的人。
紫晶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自己在幻境中会变成她，能和她共情共感，对那种愤怒与恨意感同身受。今日苏醒之后，黑暗且深远的幽冥之境，似曾相识的鬼主，如破碎的画片般闪现在脑海，纷乱又模糊不清，这些都从何而来？
紫晶意识到自己身上有许多谜团，遇到獓因邪灵之后，奇怪的事越来越多了，互相又不关联，像是散落的碎片。不过有一幕她记得很清楚，在幻境里自己手里只握着个简陋的鱼叉，就敢同獓因本尊一战，那时她身上那种无法形容的力量，似可开天辟地，无所不能。
那力量似乎还在，就隐藏在她身体里，帮她压制了邪灵，驱走了鬼主，或许也能让她彻底摆脱獓因附身，破开这个死局。所以刚刚紫晶才没有压制失控的煞气，反而故意让自己陷入其中，就是希望能再入幻境，让那股隐藏的力量再次显现。
可惜这次落了空，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紫晶失望之余情绪越发不好，而窗外透进来的气息更是令人异常烦躁。紫晶脸色阴沉地盯了一眼紧闭的窗子，连门都懒得开，化做一道青烟直接飘出了窗外。
卷着一股妖风突然而至的紫晶把程岚吓了一跳，他见紫晶神色阴郁，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不禁有些担心地问道： “你怎么了？”
紫晶不答，冷冰冰地看着程岚，“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月亮。”
程岚转头望向夜空，神色和声音一般的柔和，“北疆很久没有这样的明月了。”
紫晶也抬起头，果然看见一轮又圆又亮的满月高悬天际，银辉洒满了大地。披着月色的程岚身边似是起了光晕，让他看起来不那么真实。恍惚间紫晶眼前浮现出一条大河，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也映着明月，璐闵与她站在河边，眼里是月光星辰。那一年的沐月节，他们初见。
记忆一闪而过，紫晶心中似有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余波抚过，烦躁的心绪平复了不少。她垂眼不再看程岚，语气也缓和了些，“你真的是在看月亮，不是在看着我？”
程岚一怔，尚未答话就见浓烈的妖气混着煞气从紫晶身上溢出，涌向四面八方，顷刻就占满了小院，那煞气似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到了院墙就凝滞不前。紫晶露出一抹讥笑，抬起眼帘看着程岚，“你的灵力已消耗至此，还要一边防着我，一边保护其他人，不累么？”
程岚：“你先不要说话，凝神！”
“你说得容易！獓因要真像条狗那么容易驯服，也不会位列十大凶兽了。”紫晶不留情面地呛了回去，呛得程岚一时接不上话，脸色都白了，迟疑片刻才道：“我来帮你。”
“怎么帮？”
“我知道几个清心的符咒，可以试试，只是你可能会有些难受。”
“区区几个符咒能有什么用？我要是你就立刻去休息，还想着对付獓因邪灵，要找死么？”紫晶不想再理他，说完就要走。
谁知程岚抢先一步，挡在了她面前，“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能离开。”
心头一股无名火起，紫晶厉声斥道：“让开！”
程岚一动不动。
看着程岚固执的样子，紫晶的怒火更盛，眼中逐渐泛起了血色，“你, 拦不住我。”
话音才落，紫晶已到了程岚面前，一掌就打了过去。程岚脸色一变，错身避开，“紫晶，你冷静一点。”
紫晶不理他，反手一掌，又把程岚逼退了一步，她一招快过一招，身形如影如风，程岚本就不是她的对手，此时又元气大伤，一个躲闪不及左肩上的要穴就被紫晶扣住，他半边身子立时就动不了了，更糟糕的是，程岚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不受控制地向左肩凝聚，被紫晶吸走了。
这是獓因邪灵吸食灵力的样子！程岚震惊地抬起头，“紫晶......”
紫晶的眼眸红得触目惊心，妖异的样子完全不同往日。这时一道蓝光突然飞驰而来，斩向了紫晶抓着程岚的手臂。紫晶撤手后退了一步，看着眼前的宝剑不禁冷笑，“连秋寒都知道危险赶来护主，偏他的主人这样死心眼！你还不让开么？”
程岚握紧了秋寒剑，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但还是站在紫晶面前不让开。两人对峙片刻，紫晶的耐心告罄，也不想再纠缠下去，突然纵身往院外飞去。程岚没有她快，却用长剑拦住了去路，紫晶气得一掌打过去，程岚不躲不闪不用剑，反而迎上来又站到紫晶面前。
那裹挟着煞气的凌厉一掌打偏了，紫晶无奈地看着眼前人，道：“你那不叫阻拦，叫送命！”
“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容易失了神智，不会伤我性命的。”程岚脸色苍白地看着紫晶笑了一下，“不过就算你真的要杀我，我恐怕也是如此。”
紫晶彻底没有办法了，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刚才一试之下，发现程岚的灵力几近枯竭，此刻只是强撑着站在这里，他接二连三地这样过度消耗身体，会伤了根基，恨只恨她得了獓因的本事，却只能吸走别人的灵力，而无法将自己的妖力输给其它人。不过也是，獓因什么时候把进嘴的东西吐出来过！
有心把程岚敲昏了拖进屋去，却也知道今夜若不说个明白，他必不会心安，这人执拗起来竟是连命都不要的。
“程岚，来北疆之前我就知道这次凶多吉少，我会遇见獓因，是既定的宿命，与你无关。”
程岚的长睫动了动，紫晶现在平静下来了，他反而更加紧张，单听这个开场白，她是要和自己撇清关系了。
“那时将獓因的邪灵引上身虽为形势所迫，但我并不害怕，因为知道总有分离的办法，就算一时做不到，我也能压制住它，不会出太大的差错，何况凡人一生不过百年，于我只是短暂的一段时间，运气好的话我能陪你过完这一生，到时你投胎转世，重新开始，我......, ”紫晶本想说我也就没有牵挂了，撞上程岚的眼神后舌尖一转，改口道：“我也终有摆脱獓因的一天，到那时就再去找你。”
“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我与邪灵合而为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若是有一天我彻底被邪灵控制，屠龙的人反成了恶龙该怎么办？其实你早就知道，从炼化獓因邪灵的那一刻起，我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你守在这里不敢离开，是怕我迷失心智还是不告而别？你真打算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一辈子么？如今你我各退一步，或可海阔天空，若强行在一起，只会互相拖累，你到底明不明白？”
程岚听得皱起了眉头，紫晶总是这样自作主张，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便赌气似的说道：“你的顾虑我都明白。但谁说退一步就能海阔天空，我几时说过要退？我可以退，但要与你同进同退。”
紫晶闭上眼睛，在心中长叹一声。人这一生不知会说多少次“我明白了”，实际上有几次是真明白的？只有跌倒了，摔疼了，才会稍稍明白些，可那也已经晚了。程岚他太顺遂了，师出名门，天资出众，年纪轻轻便已名扬天下，他并没有遇到多少真正束手无策，性命不保的境况，轻易就敢许下承诺，可现在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他能掌控的边界，当这股力量爆发时，他根本无力阻挡。紫晶想让程岚切身地体会到这一点，能够知难而退，方才借势吓他一吓，可程岚的反应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你没有看见我刚才的模样么？将来我一旦失控，你就是死路一条，你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别人。此时分开，固有憾，总好过来日，心生恨。”
无论什么境地，她总是先为我考虑，自己才会变成这样。
程岚的神色柔和下来，“紫晶，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恨你。妖也好，魔也罢，在我眼里，你就是你。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恨不起来，也下不了手。”程岚看着紫晶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血色还没有完全褪去，却仍是清澈的，“我将你留下，可以有很多理由，但说到底，是我不能失去你。我不惧死，只怕你离开。从卢阳到北疆，再到迷障河谷，及至此刻，我已经害怕很久了。”
程岚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承认自己内心的欲望和恐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心爱之人面前。这些话说出口，程岚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不怕死，可你一直将我护在身后，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铤而走险。你因神魔典的缘故，数次以命相博，可知我有多担心？只是你想做的事，我不愿拦你，现如今总算尘埃落定，你仍是要离开么？”程岚盯着紫晶，慢慢走上前，将秋寒倒转剑柄递了过去，“你若真有这样冷硬的心肠，不妨走之前顺手做件善事，就这样杀了我吧。”
这些话入耳，紫晶只觉得惊心动魄，她看着秋寒说不出话来，忍不住就想后退。
身形才一动，程岚就伸手抓住了紫晶的手臂，一把将她拉了过来。一个吻不由分说地落下，这次没有丝毫的犹豫，甚至强横地带着些暴躁，一点也不像他平日文雅有礼的样子。程岚的满腔情意，万般心事都化在了这个唇齿相依里，紫晶步步紧逼，逼得他走投无路，只能把心意和盘托出。此刻他已毫无保留，再无筹码，是走是留，是爱是恨，都随她了。
紫晶身上的煞气尽去。原来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不是只有自己，这个人的情意丝毫不比自己少。被程岚紧紧搂在怀里，紫晶依稀有种错觉，好像当年娶了她的少年郎从未离去，只是也找寻了她千百年，今夜终于又捧在了掌心里。
一个极尽缠绵的吻结束之后，紫晶看了程岚良久，直到程岚都有些不安了，她才露出一个笑容，接上了此人刚才说的狠话，“罢了，这次就算是下地狱，也让我们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