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开始陆陆续续拿出冰来的时候,齐玉锵和宁观的关系终于上了一层楼。
锦鲤池那夜过去之后,宁观来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二人从一开始的对坐吃饭不言不语,到如今已经能捡出来三四个话题聊上一会儿了。有时他人不来,也要遣人送些东西给瞻影轩:新收的夜明珠、新长的荷花苞、还有食理司新研制的果子,不分什么种类,都送给她来看看。
他仿佛是个初次同姑娘来往的普通少年人,变着法儿在姑娘跟前献宝。
齐玉锵心里有些生疑。宁观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桩利益联姻又何以招惹他重视到这等地步。
这天他又来她宫里用晚饭,顺道抬了一个新的冰鉴进来,掀开里头放着摆弄得精致过头的果盘,上头还用梨与西瓜雕了几朵花。
“烈日炎炎,孤叫人随便冰了些水果,乘凉吃。”宁观在桌边坐下,似有若无地把左手往齐玉锵眼前送,定睛一看,有几丝细小的口子。
齐玉锵盛了一碗已经放温了的银耳汤递到他手边:“这果盘是陛下自己做的吧。”
宁观低头看了一眼手,袖回去,“哦,孤今日午后无事,就同食理司的掌刀问了问他近来的新手艺。”
于是齐玉锵放下筷子,吩咐绿橙去取来药膏,将宁观的手抓住,默然给他上起药来。宁观竟也少见地沉默,被她抓住的手还有些细微地颤抖。
“疼吗?”齐玉锵注意到他这一丁点的变化,本能地往他手上轻轻吹了一口气。
“……有一些吧。”宁观的声音很低,垂着眼睛,看上去莫名有些脆弱,令齐玉锵忽然觉得心头一颤。
宁观很快恢复了正常,抽出手继续用饭,身后松石把果盘取出来,又从女婢手里接过一坛酒,“贵妃娘娘,这是旬雁城最有名的糊涂酿,陛下想着您远道而来,前些日子命人从宫外买来了几坛,带来与您一品。”
吉云刚要接过去收着,齐玉锵摆摆手,“姑姑,劳烦你多取些小盏来,收起来也是本宫一人喝,不如趁着陛下赏光,今日殿中人人分一口尝尝。”
吉云愣在原地不敢动,宁观却点了头,“去吧,听贵妃娘娘的,桌上留一壶,其余的你们下去分了便是。”
“孤与娘娘有些话要说,把酒放下你们就都出去吧。”
酒喝下去,齐玉锵才知晓这酒为何叫“糊涂酿”——这才两杯,她便有些觉得夕阳分出了三个影子,各在东西南北四头往下沉。
好在饭食已经用得差不多,她勉力把碗碟一拢,站起来去找水喝。
“你是第一个问我疼不疼的人。”宁观突然在背后开口。
“陛下说什么?”她脚步顿住,人有些许迷蒙。
“……没什么。”他又倒进去一杯酒,“孤觉得你这宫里显得空空的,可还有些什么想添置的?”
齐玉锵靠在门框上,仔细想了一会儿,回头冲他一笑,“院子里缺个乘凉的地方,陛下把府里那棵不开花的海棠树搬来吧。”
宁观想都没想,也一笑:“好,明日就给你搬来。”
第二日瞻影轩弄了个大热闹。宁观真叫人去了二皇子府,把齐玉锵小院儿里那棵瘦小的海棠树迁了过来,还在树干上绑了红绸带,显出些奇特又熨帖的喜气。
有个叫春鹭的小女婢见树枝子上光秃秃的,主动请缨要打些彩色的络子挂上去。齐玉锵欣然同意,黄昏时分便同一宫里的人坐在了一起向春鹭学打络子,吉云还从不知哪个匣子里翻出来一捧穿过孔的琉璃珠子,提议一同串上,晚上月亮一晃,就如同萤火虫一般。
绿橙有些哑然,“吉云姑姑原是最稳重的,现下也被娘娘您祸害了。”
一院子人正闹作一团,宁观穿着一件便服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孤还道你这宫里怎么了,门关得这么早。”他拍拍手上的灰,眉宇间透着惬意,“这是在做什么?”
齐玉锵起身行礼,把东西递给他看。宁观接过去研究了一会儿又还给她,“你觉得喜欢就行。”他似乎是心情不错,信步走到她先前放的摇椅边坐下,又借着她的杯子饮了一口茶,“怎样,孤说话算话的。”
身边其他人早就知趣地退开了,整个院子里忽然只剩下他二人,齐玉锵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竟在原地望着被夕阳镀了金的宁观呆住了。
好在宁观没在意,他正在环顾她这院子里的陈设,“你那杆爱枪没带来吗?”
他是随口一问,齐玉锵却被问出一个激灵:不妙,袖月枪的确没带来。她装作没听清,“陛下方才问什么?”
“从前只听人说英昌公主的袖月枪法纵横恣意,能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宁观眉眼含笑,“与你交手那次我虽胜了,但的确是我穿了铠甲,心态上更无所畏惧了些。”
齐玉锵脑子里飞速转动,背上已经爬上冷汗:公主与他是什么时候交的手?
她没回答的这个空档,宁观已经走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又皱着眉在她脸上掐了一下,
“脸色这么僵硬做什么,你私往边关这件事除了阿雪,再无第三个人知道了。”
“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她勉强笑了笑,心里盘算大约是出嫁前,公主失踪的那几日发生的,这才定了神接话。
“是阿雪,他观察了你几日,回来同我说那小将应当是个女子。”宁观扬了扬眉,“你那身男装不是自己的吧,不如小时候的合身。”
齐玉锵应付了两句,不敢再和他这样聊下去,拉起他的手就往屋后走,“过去的事情陛下就
不要再提了,妾前段时日移植过来的花都活了,带陛下去看看吧。”
这夜里没关窗,月光洒满了帐子,屋外绿橙在值夜,影子也跟着投到窗前的书案上。
齐玉锵披上衣服起身,替宁观把床头的纱帘放下,开门轻轻叫她:“绿橙,我睡不着,陪我走一走。”
绿橙提起地上的灯笼,“是,娘娘。”
齐玉锵一边伸懒腰,“我有些渴了,你去帮我端些东西来,今夜的月亮好看。”一边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别出声,在她手心写下青桃的名字,又指了一指屋子里的宁观。
绿橙愣了一愣,迅速会意,回身往小厨房走去。
不一会儿青桃便端着一碗糖水来了,绿橙则回到了廊下原来的位置。
四合国郑七鸾那位父王是个极其多疑的人,且偏爱荀贵妃偏到了九霄云外,而郑七鸾母后早亡,无人照拂,只能在招兵的队伍里捡出来十二个机敏的,跟在自己身边做了护卫,按十二星次取名。
这些人齐玉锵没见过,但常在郑七鸾嘴里听说:“他们几个功夫不见得十分上乘,胜在联络配合,刺探消息无往不利。”按照郑七鸾的描述,倒像是探子更贴切。
两个陪嫁来的丫头里,青桃与绿橙是不同的——她是除了郑七鸾本人之外唯一一个能联系上这支小卫队的人。
“娘娘,这是奴婢方才舀出来的冰糖莲子,正好喝着呢。”青桃笑眯眯地走近齐玉锵坐着的石桌,蹲了下来。
齐玉锵端起碗,脸偏着沉声道:“公主当年的暗卫,这次可有人跟来了?”
“有的,公主将他们全数从兵部悄悄除了名,填入了送亲的卫队里。”青桃小声回话,“不过奴婢发现您是……之后,便只留了四个人在队伍里,另外几人混迹到了旬雁城中。”
“是哪四个人?”
“大梁、实沈、大火、析木。前些日子也被陛下编入了御前卫队。”
齐玉锵沉默,手里的碗盅冰得手指有些刺痛,“他们可知道我来了?”
“……知道。奴婢同他们说的。”青桃顿了一顿,缩着脖子承认。
“知道便好。”她松了一口气,“可方便联络吗?”
“好说的。娘娘找个借口,去一趟玉衡宫就是了。”青桃说,“他们四人的轮值是分开的,奴婢总能碰上一个。松石公公知晓我们是一同从四合国来的,见我们说话也不会说什么。”
“好,那你明日便去给陛下回个礼。”齐玉锵回身望向寝殿微开着的窗,“把我前些日子绣的双鲤戏水的荷包送去,当是谢陛下替我送来这棵海棠树。”
“想个办法派人去折金山,速将百色国驻军那几月的事情打听清楚。”
回到屋里夜色已经很深了,齐玉锵在书案前坐下,提笔写起李太白的诗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她回头看一眼睡得极沉的宁观,与夕阳时分不同,他此刻像一尊横卧的白玉菩萨。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她从衣领里拽出一块半指长的青玉佩,上面也雕着一个闭眼的菩萨,莲花座底下落了一个“英”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