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国礼

    半月前,钦天监奉命观测天象,择良辰吉日;礼部协调多部门,做足准备。

    庆宁五年,七月初二夜,中都长街戒严。

    七月初三卯时初,中都四品以下文武官员齐聚南城门。卯时二刻,二皇子李司昭、五皇子李司祥御马而至。

    乌泱泱一群人等到日上三竿,依旧不见北燕队伍。

    工部员外郎身形虚胖,耐不住暑气,头昏眼花,恶心呕吐,特向李司昭告罪,退到边上休息。之后,陆陆续续有人中暑,李司昭命人搭了个凉棚安置。

    兄弟俩避开众人,登上城楼。

    李司祥早热得抓耳挠腮,忍不住抱怨:“一个公主值得大张旗鼓地恭候?连太子都要在乾德门守着。二哥,父皇实在过分偏爱她。”

    一滴汗从李司昭鬓边滴落,他虚眼眺望北方,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升平为两国和睦、百姓安生,远赴异国他乡,值得尊敬。”

    “论贡献,长姐不比她更甚?来日长姐归国,恐怕得不到此等排面吧。”

    “长姐嫁与友邦储君为妃,升平远赴敌国为质,处境怎可相提并论?”李司昭心里略微烦躁,“这些话你同我说说便罢,莫叫旁人听去,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李司祥没留心到兄长心情变化,自顾自地发牢骚:“双龙扇、白泽旗,分明是太子仪仗。父皇此举,无异于昭告天下,升平有资格成为储君。”

    “放肆!”李司昭脸色骤变,瞪他一眼,“揣度圣意,你有几条命?”

    自知说错话,李司祥悻悻地闭嘴。

    烈日炎炎,似乎要烧透李司昭脸上那半张面具。

    他负手而立,眉头紧锁,心道,中都又要掀起腥风血雨了……

    一面剪其羽翼、遣其远赴敌国为质;一面施以储君规格相迎,只差明文昭告天下。天子态度南辕北辙,如今谁都摸不准事态走向。

    日暮西山,一阵长号声由远及近,远方山坳缓缓驶近一队人马,约摸百十来人。

    李司昭兄弟下城楼,所有人整装待阵。

    二十骑兵打头,二十旗手在后,二十侍卫簇拥一辆豪华马车,镇国帝姬骑马在车之前,车子前后各六名侍女,余下一众侍卫垫后。

    距离城楼百余步,北燕队伍停下,分列两侧,完颜明珠驱马而至,与李氏兄弟见礼。

    戍边多年,一张脸更是毁在北燕军手上。若非顾及两国邦交,李司昭恨不得将北燕人赶得远远儿的。

    此时此刻,他只能面带笑意,以礼相待。

    “帝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宫中备下薄酒为帝姬接风洗尘。”

    “贵国公主遥在他乡,思念亲人,父汗命我送公主归家探望。多有叨扰。”

    互相客套几句,司礼官高唱恭迎公主。

    二位皇子立定,诸官作揖。

    车门打开,李书音端坐其中。白衣绯袍,青丝半绾,不戴珠钗,神情冷峻。一双眼睛犹如千尺寒冰,阅尽尘世沧桑尽显漠然。

    “免礼。”她一抬手,尽显威仪。

    司礼官高唱‘起’,众人正身。

    李司昭抬眸瞥见,微微愣神,旋即掩住异样。

    去年御前广场相见,她尽管不苟言笑,但依稀还是个小姑娘做派。短短一载,浑然不似从前。

    李书音下车,来到李司昭面前,笑意不达眼底,客气且疏离。

    “王兄,别来无恙?”

    “一切如常。倒是你,久未归家,家中亲人甚是想念。”

    五皇子连连点头:“对对对,父皇老早就命人准备,说你将要回国,我们都盼着呢。”

    轻飘飘地瞥视,李书音含笑,无关痛痒地道声谢。

    话不投机,李思祥品得出,又抓不住错处,讪讪一笑。

    换乘南凉轿撵,直达乾德门。

    太子李司哲在前,姨母小穆氏在左,二公主李司瑶在右。

    太子一手端在腹前,一手背负身后,四爪盘龙纹黄袍加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念及和他一母同胞,无论感情有无,当众总该表现亲切些的好。李书音面带微笑,正欲寒暄,却听见太子出声。

    “皇姐应向孤行国礼。”

    眼前这小孩十来岁,表情严肃认真。李书音愣了一瞬,回味过来,不禁腹诽自作多情。

    也好,倒不必再与这家子人虚与委蛇。

    她行完礼,刚起身,又见太子郑重其事地作揖。

    按规矩,正式场合,除太后、皇帝和皇后以外,太子不必向任何人行礼。

    太子此举,连李书音都错愕不已,遑论他人。

    “皇姐向孤行国礼,孤向皇姐行家礼。无甚不妥。”

    *

    乾德门发生之事传到皇帝耳朵里,他担心姐弟俩生出嫌隙,正打算召两个孩子来劝和,谁知李书音反倒先来拜见了。

    苏福奉上茶点,收到皇帝眼神示意,悄然退下。

    知道小女儿心存偏见,李少辛关切问候,谈起庄太妃、时东阳以及穆府众人,希望和女儿拉近关系。

    寒暄一阵,李少辛发现,以前脾气执拗、横冲直撞的姑娘,如今居然变得安分守己。

    “去趟北燕,你倒乖巧许多,不似从前那般桀骜。”

    “儿臣昔日年轻气盛,行事莽撞,多有不堪。承蒙父皇不弃,悉心教诲,儿臣受益匪浅。”

    “身居高位,自当谨言慎行,你能知晓其中道理,甚好。晚宴上,朕会封你为昌平君。”

    李书音恭恭敬敬地跪拜:“儿臣谨遵圣令。”

    “你不问原因?”

    “父皇英明,做任何决定都自有道理。为臣为子,理应奉命。”

    她脾性大有收敛,可李少辛看在眼里,心头不是滋味儿。表面事事恭顺,实则父女情分已近殆尽。

    她口口声声唤父皇,字字句句划君臣。

    “从谦阿兄大婚,儿臣在外,未能及时恭贺。请奏父皇恩准,容儿臣去一趟。”

    “昔日他对你多有照拂,理应登门。何时去?是否需要你姨母陪同?”

    “宫中设宴,姨母忙碌劳累,不便叨扰。时辰尚早,儿臣去去就回,不会耽误入席。”

    众多儿女,最亏欠小女儿,李少辛心中歉疚。

    可惜……

    “阿时,天不悯人,别怨为父,要怪只能怪我们生在皇家,裹着万般无奈。”

    心下烦闷,李书音没有接茬,伏地拜别:“父皇若无事吩咐,儿臣先行告退。”

    夕阳斜斜地挂在檐角,盛夏的傍晚,热气蒸腾。李书音退出御书房,瞧见魏溪亭拾阶而上。

    他额上、鼻尖渗出薄汗,面庞因为暑气而泛红,到李书音跟前时气息不稳,还轻微地喘气。

    苏福被远远地落在后面,抬头看见公主站在阶上,顿时如释重负。

    魏溪亭拱手作揖:“问公主安。”

    李书音颔首回应:“有要事求见?”

    她无意打探,仅是客套话。

    “没有。”

    “我要走一趟穆府,你去吗?”

    “好。”

    本就为她而来,魏溪亭进门面圣后,随之离去。

    车马停在乾德门外,李书音拒绝乘坐轿撵,和魏溪亭步行离宫。

    接风宴开席在即,朝中官员携家属陆陆续续地入宫,不少人目睹李魏二人同行,大多投以看戏眼神。

    远离旁人,及近宫门,李书音忽然问:“紧张吗?”

    魏溪亭疑惑,微愣。

    “转告太子消停点儿,否则我绝不容忍。”

    语毕,她径直朝前走,再没回头。

    相府魏七郎长在边关,和晋王府众人相熟,尤其和世子李司哲、二公子李司昭、二姑娘李司瑶私交甚笃。

    中都变天,晋王入主,众位公子姑娘身份抬高,但和魏溪亭关系依旧。

    太子更把他视作亲兄长。

    所以,李书音断定他知道内幕,忿忿不平,朝他撒气。

    反应过来,魏溪亭慌了。

    乾德门守卫森严,人多眼杂,不便多言,只能离宫后解释。

    谁料,李书音拒绝乘车,命令护卫交出缰绳,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她在气头上,魏溪亭知道不能再拖,吩咐护卫不必跟着,他随即打马追去。

    朱雀街乃重臣勋贵聚居地,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再者,一年不见,李书音骑术精进,一路将他远远地甩在后面。

    穆准听到小公主只身前来,颇感意外,携家眷出门相迎,正巧碰上勒马的魏七郎,立刻了然。

    问候完外祖父,李书音问起:“怎不见从谦阿兄?”

    气氛瞬间凝固,穆府众人纷纷躲避视线。

    当家人穆准脸色阴沉:“不提也罢。”

    姑姑永康公主说:“殿下有所不知,从谦已经搬出穆府。”

    “阿兄才大婚,这么快就自立门户?”她有些吃惊,看向穆从谦的养母二夫人,那厢神情黯然。

    见此,李书音识趣地打住。

    以前,李书音和穆府互为依仗。时移世易,和徒有虚名的公主相比,穆府更倾向于太子。

    良禽择木而栖,虽能理解,但终归心生嫌隙。

    从始至终,唯有那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兄长关怀她,不掺任何杂念。

    和外祖父等人闲聊几句,她道:“宫中设宴,父皇邀阿兄前往,我先去寻他。”

    穆准吩咐管家给二人带路。

    南城郊小村子,管家在村口,遥指山脚一间房舍,说是大郎君夫妇暂居处。

    顺着方向看,篱笆院、茅草屋,兄长身坐轮椅,膝上盖一张薄毯,往日风华荡然无存。

    村口风劲,呼呼乱刮,李书音半眯着眼,定定地眺望。

    气氛不太对劲,管家眼神请示魏溪亭,旋即逃离。

    魏溪亭缄默不语,静静地陪伴。

    良久,她问:“发生了什么?”

    “金州监察御史常宁遭受迫害,被问罪抄家。二姑娘和穆小将军有婚约,逃过一劫。朝野流言四起,穆小将军担心连累家人,主动辞官、自请出嗣。”

    “他的腿……”

    “为救常姑娘。”

    “他们被人追杀?”

    魏溪亭默认。

    “阿兄心思澄明,无意争权夺势,只想保家卫国。他们竟也不放过……”李书音目光锐利,周身戾气隐隐,眸中怒火升腾。

    魏溪亭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柔声提醒:“穆郎君会担心。”

    暗恋者卑微,既怕被察觉,又怕被察觉,连关心都只能打着别人的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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