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弥希背光站在不远处，面孔在阴影中显得模糊不清。
真是糟糕。
不想再吓到她，东方仗助按捺下凝重的脸色。
最大的问题是，她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东方仗助自己都是一路跑过来的，临走前还让疯狂钻石看着她，以小孩子的脚力，除非瞬移，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水果区跑过来的。
……说不定她真的是瞬移过来的，东方仗助反应过来，这可是她自己的世界。
尽管她自己意识不到，但这里的一切实际上都以她为准则。
最明显的，是那些碰不到的商品。
与只有打折才能碰到的商品相对应，没有打折的商品在弥希眼中，是不会买下，无法拥有的东西。就算摆在那里，也对她而言毫无意义。某种程度上而言，的确是没有实质的幻影。
小熊先生也是如此。
被偏爱着的玩偶似乎被赋予了活着的特质。在与他对视时，东方仗助是真的能感觉到他在对自己露出笑容。
但就算如此，微笑着的小熊先生，也只是触碰不到的幻影。
——也就是说，弥希的潜意识里，从来都不觉得她能拥有小熊先生。
倒不如说，眼下的情况才是最理所应当的发展。
如果他猜得没错，无论弥希上一秒在哪里，在小熊先生被取走的那一刻，她都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目睹这一切。
因为这是她亲身经历的噩梦。
是注定的失去。
……过去的某个时间点，站在货架阴影中注视着这一切的小女孩，会想些什么呢？
胸口发闷的东方仗助看着她慢慢走过来，灯光逐渐将她的面容照亮——出乎意料的，她看起来并不那么悲伤。
她微微抿着唇，灰蓝的眼睛轻轻看了一眼东方仗助，又转过去望着被抱走的小熊先生。
棕色的玻璃眼珠温柔地回视，毛茸茸的嘴唇一如既往地弯曲着，对她露出微笑。
她站在东方仗助身后，与别人怀里的小熊先生对视了一会儿，揉了揉眼，努力也对小熊先生露出一个微笑。
那是一个几乎要把东方仗助刺伤的笑容。
酸涩的心皱巴巴地挤成一团。
原来比起弥希失望的脸，她明明很伤心、却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的样子，更让他难受。
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东西被拿走，她怎么可能不难过。
只是因为她不想让别人为难。
因为东方仗助对她而言不是可以依靠的人。
……如果在这里的是她妈妈呢？她会哭出来吗？
东方仗助蹲下来，直视她的眼底。没有一点泪意，只是眼眶被揉得有点红。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半响，伸手把她环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
她很瘦，脊柱明显地突起，在他手掌碰到的时候轻轻颤抖了一下。
“先不要难过。”他很快把小弥希松开，说：“我们再试试。”
“可是……”
他没等小弥希说完，回头看见无面人小孩已经走得有点远了。他站起身，大步追上，一巴掌扯住它的后领。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在弥希眼里，无面人是有脸的——他正拽着一个小朋友的衣领不放。
非常以大欺小，没有素质。
但东方仗助完全不在乎。
他微微施力把它掰过来，俯下身面对那张一片空白的脸，微笑着交涉：“这位小朋友，你拿的这个玩偶能让给我们吗？”
它没有嘴，自然无法作出回答，只能从肢体语言透露它的意思——它瑟缩着向后退了一步，却被东方仗助拽住了命运的衣领拎了回来。
安静得如同一只小鹌鹑的无面人：“……”
你这么问，它难道还能说不吗。
东方仗助将脸又凑近了些，在一片空白的脸上随便找了个大概是眼睛的地方。
“别害怕呀，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想商量商量——况且你还没买单呢，严格意义上这也不是你的东西。换一下也不会怎么样嘛。”
他一边说，一边面不改色地在它怀中捞了捞，不出意料，还是摸了个空。
果然，明抢是抢不过来的。
如果想让弥希拿到小熊先生，必须逆转她“无法拥有”的意识。
还得再加把劲。
他又把无面人强行拎到货架前，语重心长：“你看，架子上摆得满满当当当的，又不是只卖这一只。你随便选一个喜欢的，我帮你买单，只要你能把这个小熊换给我们——”
“……”
无面人似乎略有意动。
“求求你了！”东方仗助又换了个哀怨的语气：“很久之前我们就跟小熊先生约好了，总有一天要接他回家。我们攒了很久的钱，今天终于攒够了，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别人接走……他对我们而言真的很重要！拜托了，把他让给我们吧。”
大概是发现了没办法反抗，无面人沉默了一会儿——毕竟它也没有嘴——竟然真的向货架伸出了手。
东方仗助紧盯着它的动作。
换玩偶这件事只能由无面人来做——或者说，由弥希认知中的路人小孩来做。
大概在她认知中，只有这个抱走了小熊先生的孩子“拥有”这些玩偶。因而只有这个孩子有能碰到玩偶的能力。
他也就罢了，如果弥希伸出手想要抱住小熊先生，却只碰到一团空气……
东方仗助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无面人伸出手，顺利从货架上拿起了另一个玩偶——是先前东方仗助碰不到的玩偶之一。
它转过身，沉默地将小熊先生递了过来。
东方仗助挡在小弥希身前，慎重地伸出手——
谢天谢地，是实心的！
东方仗助终于松了口气，放下心，接过命运多舛的小熊先生。
最先接触的是毛茸茸的浅棕色绒毛，摸起来手感非常好，抓紧后能摸到里面丰实但松软的填充物，让人忍不住想多揉揉。
东方仗助把小熊先生递给小弥希，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帮小熊先生整理衬衫的领子和袖口。
小熊先生仰头望着她，不知道是不是东方仗助的错觉，线缝的嘴唇似乎正弯弯地翘着，弧度比先前更大了。
东方仗助看着他们，先前酸涩的心慢慢舒展开，只剩满腔柔软。
她看起来很开心。
这就够了。
超市里到处都是无面人，阴风阵阵，鬼气森森。东方仗助不想再多呆，和到处找人的疯狂钻石汇合后，冲去收银台，用自己的钱买了单。
说到这个，他很想吐槽这些穿着超市员工服的无面人。他们没有嘴，说不出话，但并不妨碍他们的业务水平。东方仗助估摸着价格递过钱，无面人动作飞快地清点东西，计算价格，甚至还给他找了零。
东方仗助把零钱收回钱包，很怀疑这些钱出去之后还在不在。
不过回头一看紧紧抱着小熊先生的小弥希，他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一手拿着塑料袋，一手牵着小弥希，踏出超市门。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抬头远望一眼，脚步不禁顿了顿。
远处的暴雨圈，很明显向内缩了一大截。先前找好的标志，也已经淹没在漆黑泥泞的雨水中了。
在超市里待的时间其实没有那么久，甚至比在弥希家待的时间还要短一些，但暴雨圈内缩的程度明显更大。
雨中人提到的，时间的流速不一样，原来体现在这里。
某些必定会发生的节点，会导致时间流速加快……吗？
他得尽快想办法近距离接触暴雨边缘，确认时间的流速。
小弥希察觉到他的停顿：“怎么了吗？”
“没事。”东方仗助收回视线，安慰地对她笑了笑：“就是突然想起来，我今天好像没地方去，能在你家住一晚上吗？”
小弥希歪了歪头，很干脆地点头答应了：“你可以睡妈妈的房间。”
她答应得是不是太快了点。
东方仗助又开始担心她对成年男性不设防的问题了。
回到家后，东方仗助盯着小弥希把作业做完——她认认真真地抄写五十音图的样子真的好可爱——然后收拾书包。
东方仗助看着她把铅笔一个个放回笔盒，问：“明天要上课吗？”
小弥希掰着手指数数，叹了口气：“今天周四，明天周五，后天才放周末呢。”
她才那么点大，就摆出大人的样子，略带忧愁地叹气。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东方仗助忍着笑：“你不喜欢上学？”
她歪着头想了想。
“不讨厌上学。只是觉得很麻烦。因为会遇见……”她思考了一会儿措辞，接着说：“会遇见讨厌我的同学。”
东方仗助大吃一惊。
“讨厌你？为什么？”
弥希小时候的生活真的跟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至少他一直觉得懂事乖巧又聪明的弥希，在学校不说一帆风顺，也绝对不应该有任何问题才对。
“还有，为什么说是讨厌你……你不讨厌他们吗？”
小弥希抓着帆布书包，犹豫了一阵，又看了一眼摆在一旁的小熊先生。
略显昏暗的灯光中，棕色的玻璃眼珠幽静地注视着她。
“……实际上，是我的错。”
她最终这么说，随后便双唇紧闭，不再说话了。
这件事很明显另有隐情，或许与暴雨相关。但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东方仗助也不想再让她不高兴了，于是由着她一路沉默着收拾好东西，洗了澡，把自己塞进被子里。
东方仗助坐在床边，看着她睡觉也要紧紧抱着的小熊先生，不想承认自己心底的嫉妒。
“那我关灯啦？”
小弥希抱着小熊先生，把被子盖到鼻子的位置，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
“……你不想知道吗？”
“什么？”
“我做错的事。”
她的声音只比蚊子声大那么一丁点。
东方仗助帮她捻好被子，也很小声地回道：“你要是不想说，我也没办法呀。”
看他真的不多问，她反而有点别扭。
“……那好吧。”
她又往被子里缩了一点，这下她完全从枕头上滑下来了。东方仗助没经历过小女孩闹别扭，有点新奇，又有点无奈。他伸出手，帮她把枕头往下挪，尽量让她睡得舒服一些。
小弥希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的动作，等他弄完了，在被子里向他的方向挪了挪。
“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东方仗助顺手帮她理了理蹭得乱七八糟的短发。
“那就太感谢啦！”
“——但是，要等明天放学。”
东方仗助有点好奇：“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小弥希摇摇头，把他好不容易理清的头发又乱蹭一通。她看着少年无奈地笑了笑，最终还是在她的沉默中举手投降，起身关灯。
“我会耐心等待的。”他的语气很温和：“那晚安啦？”
“嗯……晚安。”
房门被轻轻盖上，于是房间内只剩下一片沉重的黑暗。
小弥希把自己蜷缩成一小团，紧紧抱着小熊先生，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些许勇气。
说了的话，就会被讨厌吧。
她只是希望能让那个时间，尽可能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