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成谋

    “阿云妹子,客气啥,来坐。”王虎一向热情,这会连忙拉开桌椅,推搡着程云回坐下。

    凌晨时分,小村庄灯火通宵,华灯齐放。

    只因来了两位霁云山上的客人。

    受山中阵法庇护,寻常天气无法影响到村子,因此正元节的进行也未受限制。

    程云回点头应声,心底暖意融融。

    虽不知江逢骗沈孤鸾意欲何为,带她回到村中,但确是一直以来所想所念。

    她转头,嗓音隐隐带着笑:“别傻愣了,这暖和些,过来吧。”

    王虎这才舍得将眼神挪到旁侧的少年身上。

    这一瞧不得了。

    阿云身边竟跟了陌生男子,王虎安耐不住好奇,明目张胆的上下打量一番。

    那人身着黑红劲装,束带系得紧,细细勒出腰线。头绳随意绕了几匝,发丝散落肩颈,眼睫低垂,火光映照下洒落少许阴翳,半掩着眸中稀碎的神采。

    他并未留意王虎的目光,正撑着下颚兀自神游。

    “这人是?”

    王虎以为男子总该如自己一般,身强力壮,可这小子完全谈不上健硕,虽高却瘦,大概没什么力气。

    只是相貌生得出众,艳丽却不阴柔,面无表情时颇有几分凌厉。

    除了阿云,自己还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话说阿云姑娘这几年越发玲珑秀美了。

    眉眼也漂亮,笑起来像红梅,他曾在山脚的罅缝处见到过。

    这么一看,两人还挺相配。

    呸,鬼个相配,阿云可是他家楞子的。

    王虎想起出门打柴的王楞,心中不安乍现,犹豫着望向程云回。

    “我师弟江逢,您不记得了?”程云回见人没反应,半拽着他坐到王虎面前。

    江逢顺势道:“王叔。”

    王虎一拍大腿,惊讶的指着他:“你你你,小江?!”

    见那少年颔首,王虎眼中的讶异仍未褪去:“你不是才到,到这么点高?”

    程云回被他逗得直乐:“那是好几年前,他如今都快赶上您了。”

    “这,”王虎回过神,见程云回对江逢举止亲密,顿时抓挠着后脑,吞吞吐吐的问道,“小江啊,你现在和阿云可是一对儿?”

    亏他当初还觉得小娃娃没啥威胁。

    听了王虎的话,江逢周身生人勿近的气场骤然消散。他似乎在认真思考些什么,眼中疑惑渐深。

    程云回猛然站起,连带着桌面一个晃动。

    她神色羞赧,结结巴巴解释道:“那个不,好像是,啊也不是……”

    还没来得及说清,王虎却敏锐的抓住了“不”字,突然又喜笑颜开,整个人一下子瘫坐回椅背上。

    “还以为你俩成了,”王虎心有余悸的拍打着腹部,“哎呀这下好了。”

    “什么?”程云回收敛好情绪,却因他的话而不明所以。

    “咚咚——”

    木质的碗具砸进地面,挤出沉重的声响。随即骨碌碌旋转数圈,吱哇乱叫着立在原处。

    众人的目光霎时被吸引到门口。

    王楞傻傻的杵在那,一手握住门框,黄黑色的面庞隐隐浮现两坨红晕。

    他情不自禁的迈进两步,喉头滚动几下,双手攥成拳,仿佛用尽了浑身力气。

    “阿,阿云!”

    *

    沈府。

    邬见方脸色阴诡,独自坐在前堂,有一下没一下的叩着座椅把手。

    “家主。”

    一片沉闷的静谧之中,几个蒙面的黑衣暗卫霎时现身,齐齐下跪。

    “嗯。”邬见方从鼻腔哼出一声,意味不明抬眼扫过敞开的门扉。

    园中花红柳绿,荷塘郁郁,时有鱼戏莲叶,出水打挺,点珠四溅。

    “放火。”

    他略一瞥便收回视线,嘴中冷冷吐出两字。

    光是想象满园的熊熊烈火,那群下贱的畜生将会拼尽全力的呼救、嚎叫,撕心裂肺的挣扎。他们丑态百出,在无尽的灼烧之中爬行着求饶,皮肉都被烤得焦黑发臭,最终焚烧殆尽,化为枯骨深埋,无人问津无人知晓。

    这些人,包括霁云山的老匹夫,还有那个江逢,迟早都会因轻视他而付出代价!

    扭曲的恨意根深蒂固,枝叶吮吸血肉,缠筋扒皮的疯狂滋长。

    他嘴角的弧度也越拉越长。

    “为什么不动!”邬见方双目圆睁,死死盯住跪在原地的暗卫,“我说放火!”

    台下几人却岿然不动,只将头压得更低些。

    “都反了!”

    “胆敢背主,你们不过是我脚下的泥——”

    脖颈一凉。

    堂内,猖狂蛮横的喊叫戛然而止。

    邬见方怒瞪着眼,动作迟缓的转了下身体。

    “呲!”

    刹那,一缕鲜血喷射而出,冲撞桌沿划出几道绯痕。

    肥厚的皮肤上暗色流淌,蜿蜒曲折,深入衣襟里,打湿了领子的一角。

    “家主还是别动了,”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漠然中带着轻佻,“他们可是在救你。”

    “江逢?!”邬见方死命斜过眼,虹膜血丝遍布,几欲张裂,“你怎么可能,你为何会在此!”

    他该和沈孤鸾二人一并呆在客栈才是!

    少年站姿放松,极为随意的抬手举刀,仿佛利刃前方的已非活物。握刀的手小幅度的颤着,一个不小心便会正对颈脉割下。

    “你,你做什么!”邬见方嗓音发抖,狂妄之色荡然无存,“杀了我,难道要背信弃义吗!”

    这又算哪门子信义。

    江逢没有接话,冷声道:“疏散下仆。”

    “我贵为沈家之主,你要是敢伤我……”

    刀锋再次没入伤口,疼得邬见方浑身抽搐,强装的呵斥也变了调。

    半天未得诛杀令,形式却刻不容缓。几个暗卫纷纷拔剑,蓄势待发,眼见着就要冲上来。

    邬见方连忙痛叫道:“拿什么剑,没听他说吗!去去去叫人都散了!”

    暗卫领命,缓步后退出了门,期间一直紧紧注视着江逢的动向。

    “现在行了,快把刀拿开。”他咬牙切齿道。

    江逢当然没理会,只神色淡淡的:“我杀与不杀,你都死不了。”

    邬见方被气的七窍生烟,死小子嘴里没个人话,说的都是什么东西。

    “那沈孤鸾呢?”他狞笑着,试图掩饰自己的惶恐,“你杀沈家主,烧沈府,你觉得她会原谅你?还是魏生澜会放过你?”

    “嗯,你说的对。”江逢并不恼,眼底依旧风平浪静,“沈孤鸾曾经不知此事,这次也不会知晓。”

    沈家灭门成为悬案是既定的历史,而沈孤鸾从始至终都未能探明真相。

    过往不该有任何改变。

    “报,已发布疏散令。”某个暗卫闪身入内,面不改色的抱拳叩首。

    话音刚落,时空一刹静止。

    邬见方扭曲的脸,脖颈处涌动的血液,以及暗卫卑躬屈膝的身形,全盘定格于上个瞬间。

    江逢收起短刀,指尖流光一现,掌心翻转起势,直接将时间后调了半个时辰。

    他可不想陪邬见方在这干站着。

    停顿片刻,复又伸手轻轻一点。

    以食指为圆心,整个空间霎时荡开层层涟漪,诸事产生的效应也跟着叠加、合并。

    万物一顷。

    像是憋了很久的气,邬见方贪婪的呼吸着,一边胡乱嚷嚷:“行行行,你看我把他们都放了,你放我走,必须放我走……”

    “可以了。”

    他猛的转身,发现少年安静的站在一步之外,横在面前的短刀早已不见。

    “走吧。”江逢扭头示意他快滚。

    邬见方立马欢天喜地的跑远,由于脚步太急还踏了空,连滚带爬奔入暗卫的保护范围内。

    “废物!”他低声呵道,“别看了,灵力都没有还想赢过他不成,护我离开!”

    ……

    眼见邬见方一行人渐行渐远,江逢沉默得好似雕塑,许久未动。

    突然。

    他抬手抵住墙面,猛然弯下脊背,抑制不了的开始咳嗽:“咳咳咳……”

    大量的淤血争先恐后自喉间喷出,他肩头震颤,连咳带喘,脱力的歪倒在地。

    脑中晕眩,胃里也发酸,以至于吐得厉害。

    他压根没进食,呕出来的除了血就是水,连带着衣摆沾满了粘稠的红。好在颜色够深,不仔细便难以察觉。

    五指抓皱了衣物,冷汗顺着下巴尖滴落,江逢跪坐着缓了好一会。

    她说要顾好的,虽只是念想,也不能算作浪费。

    刚好,安宴的法力,这身体还能用一次。

    指尖扣进地板缝,他勉励撑起上半身,思绪一时混沌不堪。

    她说的,她说……

    谁说?

    江逢费力的站起,下一秒便打了个晃。

    “咳。”顺了口气,他用衣袖将嘴角的血渍擦干净,似有所感的往门外望去。

    不知何时,府内已然火光冲天。

    日景西倾,霞照红焰,天风动地。

    节节高窜的烈火像一个个垂死挣扎的身影,群魔乱舞的交扭混杂,寸寸摧残啃食着花草树木,直到同归于烬。

    江逢步履蹒跚的走入大火之中。

    肆虐的外焰狂啸呼号,以拔山之势凶猛而来,妄图将少年整个吞没。

    却始终无法真正的触及他。

    每走一段距离,便会碰见地上躺着的焦黑尸体。

    或缺胳膊少腿,或面目全非,五脏破裂流出,更有甚者只余下半截肢体。

    江逢面色平静,无动于衷的旁观了所有凄惨死状。

    但凡能留个眼睛死不瞑目的,他就蹲下身,替人合上双目。

    正要继续往前走,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燃着火星,死死抓住了江逢的脚踝。

    “我的,”老家丁狠狠瞪大了浑浊的双眼,所剩无几的气息转瞬衰败下去,“我的阿英……”

    任他扯着自己外露的腕骨,江逢又一次半跪在侧,直面老家丁心中的不甘和怨愤。

    那眦目欲裂的神情如芒在背,其中切骨之恨叫人不寒而栗。

    明明是头几个跑出沈府的,却为了寻自己的女儿,又重新冲进滚滚浓烟,循着先前的命运再次葬身火海。

    结局到底如此,分毫未变。

    江逢伸手抚下他的眼皮,随即起身,出其凉薄的跨过老人的尸身,步伐不停。

    火光映着血色照在他面上,将半张脸染得妖冶诡异,仿佛一座半笑不笑的古怪神像。

    邬见方颤颤巍巍的看着他走近,连爬的力气都没了:“你别,你不能!”

    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够逃出生天,谁料竟跟撞了鬼似的,怎么都离不了沈府半步。

    “你答应会帮我的!”邬见方害怕的声音都尖细起来。

    江逢蹲在他身前,静静的端详片刻,在他恐惧到极致的神情中开了口:“你可知,最不该插手此事的人是我。”

    他救不了任何人。

    也本不该有所作为。

    “所谓沈家主,本就要死了,命数如此。”

    眼中邬见方的神情逐渐趋于绝望。“沈家主”的身体在热焰的侵蚀下被凿出了几个巨大的窟窿,一整截肠道外露,口中也止不住的涌现白沫。火势蚕食着发根,眼看就要蔓延至面部五官。

    不再多看,江逢站起身,调转方向往回走。

    他到底在做什么。

    其实也没能做什么。

    原本就在预料之内,诸多的或许、可能和万一。

    他大概,是想要挽救一些,岌岌可危的……

    足下微顿,江逢摸出几张老旧符纸,捏着其中一页撒向火中。

    眨眼间,整个人顷刻不见踪影,途径之处未留丝毫痕迹。

    身后“沈家主”的壳破了洞,迅速干瘪堙灭,沦落为一坏尘土。不详的黑气从表皮下方钻出,带着冲天的腐臭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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