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之雨

    沈孤鸾一脚踹开房门。

    整间屋都发出不堪负重的嘎啦声。

    “等下,你别……”她身后传来魏生澜的劝阻。

    程云回瞬间转头看向门口,手还压在床梁上,面额微红,显然有些慌乱。

    倒是江逢神色如常,先前早就退回原来的位置,正舒舒服服的倚着靠垫,目光不紧不慢的落到她身前。

    看清两人的姿势后,沈孤鸾发出不小的感叹。

    “不错嘛。”她调笑道。

    闻言,程云回受惊似的一抖,猛的起身下床。

    她收回灵力时,便已施术抹去血迹。因此沈孤鸾走近了也没发现异样,只管打趣二人。

    魏生澜看向他们道:“抱歉。”

    “什么?”程云回看似忙于整理衣裳,却直愣愣盯着鞋尖,手也揪住腰带哆嗦个不停。

    让旁人看来颇有些欲盖弥彰了。

    “你不是关进去了,”少年慢吞吞挪到外边坐好,屈起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叩击床沿,“偷跑出来的啊?”

    师姐之所以变得叫人难以琢磨,沈孤鸾绝对功不可没。

    思及此,莫测的笑意自眼底一闪而过。

    程云回呵止他:“师弟,不可无礼。”

    沈孤鸾一扬下巴:“关?破地方关得住我?”

    “沈孤鸾。”魏生澜上前一步,不赞同的打断她。

    江逢意味深长道:“破地方,这可是你家。”

    尽管再过两日,的确成了残破不堪的废墟。

    见他丝毫不收敛,程云回直接俯身捏上人手腕,凑近他耳畔:“方才你身体不适,现下可有好些?”

    她本意是想用同心蛊威胁一二,但到底还舍不得动真格。

    心下盘算着让他听话的法子,却全然不曾发觉距离之近。

    吐息温软,大片扑洒在他脸侧,撩抚下颚,似有若无,一边勾画嘴角的弧度。

    口中轻声细语缭绕,卷着烫人的触感,缠绵耳廓,炽热焦灼。

    江逢一噎:“……”

    许久未离的如此近,他只当自己一时不习惯。

    睫羽轻颤,心跳声声沉闷。另一只手五指紧收,指甲挠进掌心,隐隐刺痛敏感的神经。

    在人贴靠过来的刹那失语,她话音未落,痒意便熏得眼角泛红,叫他下意识舔了舔唇。

    有点奇怪。

    神不知七情,只觉心念微动。

    见江逢老实的闭了嘴,程云回满意点头,而后直起身。

    “沈小姐,有什么事吗?”她歉意一笑。

    刚抬眼,就瞧见沈孤鸾面上不加掩饰的热切,此刻正来回打量这对师姐弟,眼波微转,暗含深意。

    “他不舒服吗?”沈孤鸾眨了眨眼,满脸惋惜,“这趟强行拉二位来算我的错,添了不少麻烦吧。恰逢正元节,今夜百灯齐放,亮眼极了,就想带你们出去热闹热闹。”

    “那个,你走路能不能行?”她冲江逢问道。

    程云回欲言又止:“正元节?可是师弟他……”

    从小与世隔绝,自当向往。

    可拜同心蛊所致,他内伤深重,一时半刻大抵恢复不了,也实在不宜外出,还是留下调养的好。

    顺着沈孤鸾的视线去看那少年,观他面色仍旧苍白,程云回更不放心让他一人呆着。

    她挣扎着想拒绝,却发觉身旁一空。

    江逢突然站直了,走到药壶边上,就着壶口开始喝。

    “师弟你等下,”反应过来的程云回急急跟上,按住他手臂,“这药不是……”

    本就不多不少熬了半壶,江逢连着吞了几大口,汤药便已经见底。

    “水土不服而已,”江逢挑眉,晃了晃手里的壶,“喝药就好了。”

    沈孤鸾抱臂道:“行,看来今日不用抱憾而归了。随我来,我们翻出去。”

    魏生澜摇头叹气,却也没阻止她偷跑。

    前面两人背过身,向门外走去。

    屋内少年侧首,对程云回笑道:“师姐你看,药我喝了,没动什么手脚。”

    “你,”程云回语塞,“此番出行,你注意身体。”

    江逢乖巧点头。

    怕他再整幺蛾子,她主动拽起人手腕,不由分说一路拉着他走。

    抬脚飞檐走壁,不过几下跨出高耸的墙头,沈孤鸾蹲在边缘,低头与另外三人对视。

    “走了,”她催促道,“翻墙应该都会吧。”

    说话间,机警的探查周围,反复确认了附近并无侍卫巡逻。

    想来也怪,与往日相比,这看守未免过于松懈了。

    另一边。

    风吹草动,如影随形。

    蒙面的暗卫悄然离去。

    “家主。”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邬见方把玩着玉球,漫不经心的瞥了眼:“如何?”

    “小姐又私自出走了,”暗卫维持着臣服的姿态,将头垂得更低,深深埋入两臂之间,“还带走了霁云山那两人。”

    “哼。”邬见方面上看不出喜怒,“他可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暗卫即刻回答:“不曾。小姐他们并不知情。”

    “挺会装啊,”他掌心骤然发力,玉球两两相撞,挤出清脆的铮鸣,“罢了。”

    走便走,有他在,沈孤鸾查不到什么。

    可惜,一切皆为缓兵之计。

    姓江的居心叵测,拖得越久,自己就越危险。

    “啧。”邬见方不满的咂嘴。

    天下之大,能人异士辈出。倘若缩减到单单一个落雪城,抛开霁云山不提,竟也只有他略通仙法。

    奈何先天灵力低微,幸好当初亡命下山,才险险脱困于必死之局。

    明的怕是敌不过那小鬼,看来只能……

    邬见方冷声下令:“介时放火,不必多等。”

    “你只管护好我,贱仆死不足惜,多了还嫌碍事。”

    暗卫毕恭毕敬道:“是。”

    他倒要看看死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三日红火,十二阑干。

    万户翘首以盼,路上行人摩肩接踵,千声玉佩玲玲,以昭寻常心事。

    “好生热闹,百姓们这么开心,定对正元节期待已久吧。”程云回感叹着,一路上目不转睛。

    沈孤鸾回头看她:“自然。传说正元这天祈愿,无论高低贵贱,人人都会得到神灵相助。”

    魏生澜从旁补充道:“入夜,城中百姓共聚护城河岸,做了天灯燃火放飞。”

    “不错,”沈孤鸾一手搭上他肩头,好兄弟似的拍了拍,“若灯飞得好,飞得高,灯火不熄,便意喻心愿将成。”

    程云回若有所思:“这般。”

    自己此生修行,只为悟道,飞升入仙。儿时也尤为好奇,所谓仙神是何模样,心向往之时,常常夜不能寐。

    照此说法,在正元节放天灯是能请下神灵的。

    她顿时心头泛痒,想试上一试。

    “话说,”沈孤鸾探着脑袋,几次向她身后瞧,“你小跟班呢?怎么跑没影了?”

    魏生澜刚开口半句:“沈孤鸾,你作为沈家小姐,应当——”

    沈孤鸾熟练的打断他:“注意礼数,谨言慎行,外人面前不得捷越。晓得,记住了,你教训的我全当家规背,那必须一字不漏。”

    “嗯,”她歪过头,讨好的笑,“没别的了吧?”

    毕竟不善言辞,魏生澜无法,只好握拳抵在嘴上:“咳。”

    从两人对话中回神,程云回赶忙转身:“师弟!”

    手头空空,原先被牵着走的那个早已不知去向。

    夜风轻拉衣摆,人流挤兑。

    喜庆洋溢,如火如荼,只匀出一角空荡荡的,格格不入。街上热络,各自加紧脚步,无关他人。

    程云回逆着人群往回走,声音焦急:“我去找他,你们先走。”

    “那我们护城河见!”沈孤鸾冲她喊。

    魏生澜皱眉:“如非遇险,不至于走失,就让她一人?”

    “唉,”沈孤鸾眨眨眼,轻声笑叹,“放心,不会有事的。”

    ……

    她片刻不停的穿梭,边走边向四处张望,偶尔唤上两句。

    第一次来落雪城,阡陌柳巷都令她陌生至极,找人也只能胡乱撞运气。

    说到底,他还能去哪?

    “哎哟,”大娘叫嚷着,“长点眼吧!”

    程云回飞速道了句“抱歉”,随即侧身掠过,神情急切不加掩饰。

    看着像个未出阁的姑娘,明眸皓齿,俏丽动人。只是脚下生风,步履匆匆,一副踌躇不安的样子,像是在寻什么人。

    大娘疑惑不已:“找情郎私奔呢?”

    最近这段时间,落雪城逃婚的数不胜数。个把月前,沈家小姐一马当先,直接上门退亲,此举鼓舞了不少民间男女,顿时涌现了许多效仿者。

    除却部分吵闹要退婚的,其余大多胆子小,就私下里连夜逃家。

    唉,世风日下啊。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想不开呢。

    大娘左思右想,可惜得直摇头。

    “站住!”

    呼吸一滞,程云回下意识杵在原地。

    周遭霎时沉寂,旁人也纷纷向某处投去视线。

    “小兔崽子,敢偷爷爷东西!”粗犷的嗓音由远及近,一糙汉□□着上身,艰难的挤出众围。

    他生得高大壮硕,肌肉发达,单手提溜了宰猪刀拎在背后,乍看都不好惹。

    此刻正横眉竖目,怒发冲冠。

    灵巧的瘦小身影钻进她身后,战战兢兢的拽住纱裙一角。

    “姐姐,救救我,”后下方传来瓮声瓮气的恳求,小女孩气喘吁吁,死死扒紧了那片衣料,仿佛救命稻草一般,“我没有偷他的。”

    闻言,程云回抬手制止了大汉:“这位大哥,是否有什么误会?”

    他们身边慢慢聚了一小众人,处于好奇来围观这场闹剧。

    夜方至,天色渐沉。

    春潮晚来,浓云密布,暗意迟迟笼罩了城镇,仿佛欲雨未雨。

    眼见那姑娘面相柔美,猪肉铺老板黑脸一红,卖了她面子,不再咄咄逼人。

    “没事的,”按下心中的急躁,程云回耐心的半蹲下身,温声安抚女孩,“和姐姐说说,你叫什么名字,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叫花音。”小女孩衣衫褴褛,本就残破的布衣上七洞八孔,好不可怜,“和阿娘住在旧街。我,我偷跑出来,就想沿途捡点吃的。”

    肉铺店老板插嘴呵道:“呸!骗鬼吧!”

    双肩被轻轻握住,花音受了惊,瞬间挣动起来。

    程云回眸若静水,温和却不失坚定的将她按回原处:“只是捡地上的?”

    花音咬咬下唇:“姐姐,我阿娘五天不曾进食了……”

    正元佳节,人潮络绎不绝,但凡路边的食物残渣,大抵早被践踏遍了。

    哪里还能下咽。

    “求你,姐姐,”她慌里慌张的匍匐到地上,伸手去擦她的鞋子,“求求你了,帮帮我——”

    花音眼中朦胧,颤着身躯不敢抬头,面色煞白。到后来话也说不利索,只顾一个劲的往前挪动膝盖,正欲叩首求情。

    突然。

    素白的手将她扶起,带着点湿润的凉意,一如晚风拂过发尖。

    莫名令人安心。

    *

    旧街的贫民窟,平日除了落魄难民,再无人踏足半步——是落雪城最隐秘的,湮没无闻之处。

    “姐姐,这边。”花音试探着去拉她的手,嗓音怯怯的。

    程云回任她牵住自己,一同走向旧街深处。

    黑云翻墨,蒙蔽了整座霁云山。

    白雨跳珠,以点滴之势坠落天地,隐有断水粘空。

    “小江!”

    见了熟人,花音蹦跳着跑进贫民窟。

    掌心一空。

    天边轻雷阵响,雨愈下愈急。

    没有贸然深入,程云回等在后头,一边擦拭眼眶。

    隔了雨幕难以看清,她干脆抬高手背遮挡。

    巷子尽头是个少年。

    花音兴高采烈的扯住他衣袖:“我把好心姐姐带来了,你看!”

    那人应声抬头,看到她时便笑了。

    木簪挽的发已然沾湿,总是服帖非常的衣裙此刻也略显狼狈。

    程云回神态沉静,并未急着上前。

    唯独眸光明明,好似玉珠烁烁。

    暗色障目,刹那,急雨泉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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